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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門與文場之間——神清《北山錄》研究(汪春泓)▪P4

  ..續本文上一頁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則德勝,文不知道則氣衰,文多道寡,斯爲藝矣。”已開尊道輕文之先。韓愈之道統說的提出,更帶有對于士人生命狀態及人生價值深刻的反省意識,韓愈《與陳給事書》說:“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進,則同進者忌。”韓愈深表疑義,考察這些言論,古文家們偏重于儒家領域來論述文、道的關系,神清則出于佛教視角講論藝行與道德的關系,但是兩者的思路卻何其相似乃爾!《北山錄》卷第四之《宗師議》又說:“顔延之著《離識論》,帝令慧嚴辯同異,往複終日。帝笑曰:“公等今日無愧支許之談也。”支遁才章茂逸,得僧會之風;僧肇筆削奇邁,又得支林之風;安、遠、生、叡之徒,各擅其美。其後缁列,寡有紹其音徽者。齊梁之後,世尚纡麗,詞虧體要,致使求其雅言立意,曾不及于漢魏之間箴論,而況于聖人經籍乎?故懸象嶽渎(慧寶注曰:“懸象,經天也;嶽渎,締地也。”),不以妍華爲天地之文章,以其能綱紀覆載爲文章,人文安不然乎?”也對南朝“詞虧體要(劉勰主張“辭尚體要”)”的纖麗文風表示不滿,認爲它們已經遠離了文章“宗經”的方向,而且也不及漢魏文學的渾厚氣象。

   《北山錄》卷第九之《異學》說:“器弘者以虛受爲美,心遠者以贍聞爲優……聖人皆不限所知,捐其小善,近崇文德,遠成種智……馬鳴大士撰《蘇遠孥太子歌詞》並《本行詩》;龍樹以詩代書,寄南天竺國婆多婆漢那,彼方之人,鹹皆誦詠,以爲華而典也……華夏自燧人氏仰觀鬥極,以定方名,庖犧氏用之而畫八卦、造書契,至若叁墳、五典、八索、九丘,皆古之遺書,如楚依氏之所讀者也。洎仲尼,刪詩、定禮樂、贊易道、修春秋,振崩壞之俗,故有六經焉。故孔子曰:“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左氏》、《國語》、馬遷《史記》,漢魏以後,皆有書志,兼乎百氏族,備于金馬石渠之目。至若文章之始,歌虞頌殷,逮周德下衰,詩人盛矣。詩人之後,《騷》、宋變于風雅,賈、馬、楊、班,漸變乎《騷》,逮(應作建——筆者注)安變乎賈、馬。晉宋以降,《鹹》、《韶》不接,齊梁之間,花繪相似(慧寶注曰:“沈約、劉勰、任昉、謝安等。”)。”《文心雕龍•辨騷》篇說:“自風雅寢聲,某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久遠,而楚人之多才乎?”再結合《明詩》與《诠賦》等篇來比較,可知神清基本上祖述劉勰的文學發展史觀,他談到“至若文章之始”,顯然他將文章與六經、史傳以及諸子中離析出來,具有比較清晰的文學觀念。皎然《詩式總序》稱“洎西漢以來,文體四變”,可見這是中唐時期缁素共同的文學發展史觀。對于這種變遷,神清指“晉宋以降”雲雲,明顯持批評的看法,此與其辯乎“道德”與“藝行”之間的文學觀是相一致的。

   然而在重視道德的前提下,神清並不否定“藝行”的價值,此點與極端的道學家文論又存在著根本的分歧,而與韓愈以道統銜接文統的思路比較接近。《北山錄》卷第九之《異學》說:“此方六書,定文字之出,故窮大篆則于文字之不惑也。彼方六釋,辯名題之因致,故窮世語、典語,則于名題有得矣。而康僧會、支道林、澄、什、安、遠,什門四聖;梁僧祐、周道安、隋彥琮;國初淨、宣、林、概,靡不洞閑本教,該涉經史,研綜詞翰,鹹事著述,極夫匡紹者也。禮曰: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僧也。支遁注《莊子•逍遙》篇,希玄之賓高其致也;慧淨撰《英華集》(慧寶注曰:“詩集。”),麗藻之士美其鑒也。由是表正人天,折重師律,文場法苑,何世曠能。嘗有客聽遠公實相義,往複移時,彌增疑昧,遠引《莊子》義爲連類,惑者乃悟,自後安公時聽遠不廢俗典。宋元嘉年巳日,車駕臨曲水,命慧觀與朝士賦詩,觀即座先獻……夫世以容詞、德行難以求備之仁也,難語其阙,真可謂堂堂乎難與並爲仁矣……但時有不學者,心智聾瞽,恃其頑薄,如豕如羊,很戾朋從,視于智藝,狎而笑之,以爲著文字,過比夫衡、岱,未雲重也。先聖以爲群羊僧,不甚然乎!複有狂狷之夫,棄夫本教,聊覽墳素,遊衍內侮,若豕負途,潔則忌之。如宋慧琳、慧休之流也……故小人之量有君子之藝,未嘗不填覆敗辱,實天贻之不祥矣……識者感其言,而勵進是曰爲文,夫稻畦爲衣,陶土爲器,使人服而執之,澹然無爲,然後以經律爲繩墨,以文章爲潤色,其能不思容服而神,何福欤!余嘗觀夫缁衣者,讀書爲文,唯知有俗情,而不知其他。”此節文字中,他重視小學功夫,並且對于高僧們“研綜詞翰”極表贊許,在法苑與文場之間,兩者絕非是對立的關系,而應該相得益彰,看到“容詞”與“德行”在文章中很難兼顧,但不能因此推導出否定“容詞”的結論,他貶斥那些不學無術卻狎視“智藝”的頑薄者,正是先聖所指的“群羊僧”,顯示出他對于“智藝”即文藝的尊重;同時他又批評本末倒置者,提倡君子之胸襟情操與君子的詞翰智藝相結合,做到德藝雙馨,這才是人生美好的境界。作爲僧人的神清,其文學觀十分正大精當,並已經指出了後世如北宋石介輩的文論誤區。

     叁、指出超乎南北宗之上的文學發展方向

   饒宗頤先生《中國古代文學之比較研究》五《文學與釋典》J《借用南北宗以喻詩文派別》[8]一文,較早注意到神清《北山錄》借用佛學中的南北宗,以論述文學問題,堪稱發覆之見。關于佛教之南北宗,在佛教界早有談及者,譬如《宋高僧傳》卷六《唐臺州國清寺湛然傳》說湛然在天寶末、大曆初,曾蒙诏書連征而不就,在建中叁年圓寂。湛然撰《法華玄義釋簽》卷十九敘述了南北宗的緣起,說:“初中言南叁北七者,南謂南朝,即京江之南,北謂北朝,河北也。自宋朝已來,叁論相承,其師非一,並禀羅什。但年代淹久,文殊零落。至齊朝已來,玄綱殆絕。江南盛弘成實,河北偏尚毗昙。于時高麗朗公,至齊建武,來至江南,難成實師,結舌無對。因茲朗公,自弘叁論。至武帝敕十人止觀诠等,令學叁論,九人但爲兒戲,唯止觀诠,習學成就……故知南宗初弘成實,後尚叁論。近代相傳,以天臺義指爲南宗者,非也。”[9]雖已經出現“南宗”一詞,但講叁論者,並禀羅什,與達摩一脈的南北宗,似乎不同,但至少表明當時已經談論南北宗。《宋高僧傳》卷十五《唐吳郡雙林寺志鴻傳》說:“大暦中,華嚴疏主澄觀批尋。”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五十六說:“非念離念語,則非念似南宗義,無念、離念似北宗義……故南北圓融方成離念。”[10]《宋高僧傳》卷六《唐圭峰草堂寺宗密傳》記載宗密活動于唐元和年間。其《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略疏》卷一說:“禅師既佩南宗密印。”[11]總之,到神清之時,南北宗問題已頗爲佛教界所關注。唐初以來,整個文化呈現南北交融的態勢,因此才有上述澄觀所謂“南北圓融”的議論。

   神清如何看待佛學的南北宗?此與其“中論”思想相結合,必然會生發超越南北宗紛爭的觀點。其《北山錄》卷第六之《譏異說》說:“東魏末菩提達磨陳四行法,統備真奧。傳法與可,可遇賊斷其臂,以法禦心,初無痛惱。每歎《楞伽經》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深可悲矣!”自可至六祖,分爲南北。各引強推弱,競其功德,然欲辯其汙隆者,正可審其言行。”從此語境中進行分析,可見神清對于南北二宗並無左袒或右袒的傾向,對此競爭,他帶有一種批判的眼光,認爲此非佛教的高尚境界,而排除此種紛爭,只能跳出南北宗的傾軋。《北山錄》卷第二之《法籍興》說:“至聖既沒而微言殆絕……鄙爭爲心,離析是謀,增損佛語,黩亂聖典……哀哉!化醇爲醨,大義于是乖矣……後諸學者以文殊爲法性,以慈氏爲法相,各封涯域,互馳章句,自伐其美。致使西極東華,人到于今,有南北兩宗之異也。故南宗焉以空假中爲叁觀;北宗焉以遍計依他圓成爲叁性也。而華嚴以體性德相業用範圍法界,得其門統于南北,其猶指乎諸掌矣。”南北宗的對峙,緣于都遠離了聖人原典,柳宗元《龍安海禅師碑》引禅師評說南北宗:“南北相訾,反戾鬥狠,其道遂隱。嗚呼!吾將合焉。”[4](P159)而要平息此種無謂的派戰,也只有回歸原典一途。

   由這種批判佛教南北二宗的思想,很自然引入關于文學的南北差異問題的評價,《北山錄》卷第四之《宗師議》說:“宋人、魏人,南北兩都,宋風尚華,魏風猶淳。淳則寡不據道,華則多遊于藝。夫何以知觀乎?北則枝葉生于德教,南則枝葉生辭行,昔臧氏宰漆雕氏,以大蔡繁簡,知臧氏之優劣,今奚獨不若于憑乎其象。文章之家,屈宋楊馬,遞相祖迷(應作“述”——筆者注),雖欲速鞭,難其齊足。故道德言行,古今殊世,厥若坡陀矣,浸微矣。夫琢奇璞爲美器,良工之能也;構貞材爲廣廈,哲匠之力也;授專門以成德,仁師之訓也。故鳥可以擇木,魚可以擇泉,臣可以擇君,弟子可以擇師。夫不能爲臣而求能爲君,不能爲子而求能爲父,不能爲弟子而求能爲師者,難矣!故爲人在恕己也。”唐皇朝建立之後,如何處理文學的南北矛盾,深深地引起朝野的普遍思考,《梁書•文學傳》與《南史•文學傳》均以劉勰《文心雕龍》主旨爲“論古今文體”,而劉勰的古今同時又包含著北南的意味,姚思廉與李延壽爲劉勰立傳,兩者都看到了《文心雕龍》對于幫助融合北南文風的現實意義。關于南北文學融合,神清此番議論除了與魏徵《隋書•文學傳序》所見略同之外,其看待文學的古今變遷,也頗有可取之處。此段文字由南北風習不同引申到南北文學之不同,此種不同由“道”與“藝”之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很自然地推導出應該超越南北文學的畛域,以通方廣恕的胸懷,融合南北之優長,並泄南北文學之弊端;神清並且還談到“文章之家,屈宋楊馬,遞相祖述”,由古迄今,世易時移,諸如厚古薄今,或厚今薄古,均非客觀的曆史評價,《北山錄》卷第七之《綜名理》神清說“仲尼曰:君子以其所不能畏人,小人以其所不能不信人。故君子長人之才,小人抑人取勝”。本著這樣的信念,神清審視文學的眼光自然與枵腹蔑古者迥異。

   唐初以來,文學走上了南北融合的康莊通衢,文學發展的實際情形證明,這是國家重新統一之後曆史的必然選擇,也是文學繁榮的不二法門,神清的文學觀較好地把握了此一曆史方向,確實是法苑與文場之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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