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兩種。
羅漢已得解脫,已斷生死煩惱,有的得六通(即是五通加漏盡通),有的雖已證無漏果位,卻未必發起神通。外道的神通,皆是有我有相的,所以雖有神通,並未解脫。羅漢的神通是無相無我的,故已解脫,如果有我相、人相、衆生相;有身相、心相、物相,均爲有相,是執著,不是真正的佛法。
如果是「無作相」,即是無爲相,那就是有相等于無相,無作相是不做善惡無記等有漏業相的。既是無相,就不用肉眼,亦不用天眼了,此即是舍了諸有相及無相。
阿那律已經是阿羅漢,因此他的天眼應不是有相的;如果還執著有相,就不是阿羅漢了。可是天眼所見,怎能說是無相呢?所以阿那律不知如何回答維摩诘居士。
因此維摩诘居士則告訴阿那律:「有佛世尊,得真天眼」。阿羅漢所得,叫天眼明,非天眼通。諸位有否聽過「叁明六通」的名詞,是阿羅漢得。所謂叁明,即是天眼明、宿命明、漏盡明。而佛的天眼,又高于阿羅漢,是究竟的天眼,故名「真天眼」。天眼、漏盡、宿命,在阿羅漢稱叁明,在佛謂叁達。
佛也用不到著意使用天眼,佛經常生活在定慧不二的叁昧境界,故也不須使用天眼,就能見到一切諸佛的國土,因爲諸佛國土之間,非一相非異相,乃是「不以」相對的「二相」來看諸佛國土的一切現象。示意阿那律,當舍天眼的功能,亦舍天眼所見相,才能體會佛的真天眼真智慧是什麼境界。
「真天眼」是常在叁昧,悉見諸佛國,不以二相。佛經中說:「如來常在定,無有不定時。」這是非常微妙的,佛沒有一個時間不在定中,雖然處處應化、處處度衆生,他仍常在叁昧中。叁昧是定慧相融而得悲智雙運的功能。既是「叁昧」,一定是不動的、無相的、寂靜的,但是佛的心中無物,所以不爲所動,佛的智慧如海,慈悲如父,所以能見一切諸佛國土,能度一切衆生。
以釋迦牟尼爲例,他從這個娑婆世界可以看到十方世界的一切諸佛國土,所有一切十方諸佛都在他們的國土上說法度衆生,雖見諸佛國土,此土與彼土不以二相分別。
「二相」的意思是分別相。不以二相,是說一切諸佛國土等于一佛國土,一切諸佛等于一佛。爲什麼?佛佛平等,佛土平等。諸佛的法身遍虛空、等法界。一尊佛如此,尊尊佛均是如此,每一尊佛各以其願力形成諸佛淨土,但每一尊佛的法身遍于一切國土,其功德亦遍于一切虛空。因此,雖見一切諸佛國土,心中無差別相,如見一佛國土。
好比說,今天有二千五百位聽衆菩薩在此聽法,我是看著、對著每一位聽衆來講,而在我心中應該是視同只有一個聽衆,把諸位菩薩當成是一尊菩薩來講《維摩經》。否則每講一句一段,要看看二千五百位聽衆每一位的反應,這場演講就很難講得下去了。所以我演講時,無論多少人聽,都把他們當作是一個人。
「不以二相」,實際上就是無定相亦無異相,也就是「舍」相。慈悲布施的人一定要做大布施、全心布施、無限布施,不能有一定的對象,心中若有特定的對象,這一定是有限的有相布施。
此段是以佛的真天眼來做慈悲喜舍的說明,阿羅漢的天眼,尚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我們雖不是佛,也不是阿羅漢,但不妨試著去學習、練習。
二、四無量心的意涵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維摩诘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爲衆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爲悲?」(維摩诘)答卅:「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衆生共之。」〈觀衆生品第七〉
慈與悲兩字,在佛教聖典裏是可合可分的,經常卻是合起來用的。梵文的慈與悲是兩個不同的字,但也可以結合在一起用的。例如《大智度論》卷二七雲:「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
又在《大智度論》卷二○及《佛持論》與《涅槃經》說,慈悲有叁種:衆生緣慈悲,以一慈悲心,等視十方一切衆生,如父母兄弟等的親人。法緣慈悲,此乃叁乘聖人境界,既斷煩惱,已無我相及一異相,故欲一心拔濟衆生隨順其意拔苦與樂。無緣慈悲,此唯佛的境界,諸佛不住有爲,不住無爲,不住過去現在未來,故無所緣境界,但以衆生不知諸法實相,受煩惱苦,佛則不爲什麼而讓衆生自然獲得拔苦與樂的利益。
初發心的菩薩,能做到第一階段的衆生緣慈悲,已經很好。若見有衆生因饑餓苦,則給與食物,令其飽足解決饑餓之苦而生歡喜,其動機及發心既是慈亦是悲,但這布施的行爲則是屬于悲行。我們常聽說,菩薩發大「悲」願,就是因不忍心見衆生受苦受難,而欲予救拔,令其離苦得樂。如僅系心中發了悲願,卻還沒有行爲表現出來,也有用。雖沒有辦法馬上兌現,既然發了悲願,終有一天能夠做到。
《維摩經》所說的「真實慈」,是第叁階段的無緣慈悲。所以該經要說:「行寂滅慈,無所生故;行不熱慈,無煩惱故。……」一共舉出了二十九個項目,來說明真實慈的內容。
如果不發悲願,等于沒有度衆生的意願,也就不太可能會盡自己的一切能力去學習、充實、成長,進而幫助他人,所以悲願可說是對一切衆生的承諾。
《維摩經》說的:「何謂爲悲?」就是將自己所修的一切功德,布施給一切的衆生。通常稱爲回向,可以解釋爲把自己的功德分享給衆生。功德可分爲兩類:1.有漏功德,2.無漏功德。
做有漏功德,就像是投資,希望回收,做了好事想享福報,就像是一邊賺錢,一邊花錢;一邊存錢,一邊提錢,那麼所能擁有的錢將是有限的,永遠無法圓滿。也像一只杯底、杯身、杯緣有裂縫、有洞孔、有缺口的茶杯,倒進去的水終究會流出,永遠裝不滿。
有漏功德雖像有漏洞的茶杯,水會不斷流走無法裝滿,但是做功德是很好的事,即使是有漏功德還是要做,也要鼓勵人多做,這對社會是有益的。多做有漏功德可以得到人天福報,在人間是富貴中人,在天上可享天福。
無漏功德,則與有漏相反,例如持戒布施而離我執,不求回饋。無漏的意思就像一只完整的茶杯,杯底沒有洞,杯身亦無裂縫,倒進去的水,有多少裝多少,直至裝滿爲止。
今天晚上我講經的功德很大,說不定將來你們比我早成佛,如果我要你們記得我曾經爲你們講過經,屆時不要忘了來度我。這樣想當然沒有錯,可是一旦有所期待,希望有所回饋,就屬于有漏功德。然而如果你們成佛之後,抱持反正我是做無漏功德,不思回報,所以就不理睬我了,那也不對!
最近有好多位居士來見我,請我幫他們的忙,其中一位居士,遇到困難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告訴他:「念觀世音菩薩或准提神咒,一定會有感應,改善困境,甚至解除困難。」他問我:「爲了自己的困難而念佛持咒,不是有爲嗎?不是有漏嗎?」我說:「難道因爲那是有漏的就不做了嗎?」我要他持准提神咒二十萬遍,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一百萬遍,教他心裏想著:「雖然現在自己有困難,但是還有更多的衆生處在比我更大的困境中,但願那些衆生都能解除困境。」結果他又認爲這也很奇怪,而說:「我自己的苦難尚未解除,卻去管別人的苦難。」這真是一個矛盾的人,我只好對他說:「能有漏就有漏,能無漏就無漏,先有漏再無漏吧!」
「何謂爲喜?」答卅:「有所饒益,歡喜無悔。」〈觀衆生品第七〉
「喜」的意思在《維摩經》而言,是在利益了衆生之後,不論對方的反應如何,只要對衆生真有益處,定會喜悅,不會後悔。一般人是無法歡喜無悔的,但作爲一個菩薩,對上述叁種類型的功德都應歡喜。
當我們做了功德,對方有所回饋時,我們心裏應作如是想:「這個人得到我的幫助能夠感恩圖報,真是有善根,是一位知恩報恩的菩薩。」佛教本是個報恩主義的宗教,當然要爲此人心生歡喜。
如果碰到沒有回報的情況,又如何呢?應想:「對方得到利益,可能現在沒有能力回報,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懂得把他自己的所能及所有,去協助他人。」播種的人,其目的不是爲自己,收成之後,能供給其他衆生,就值得歡喜了。
如果遇到恩將仇報的情況,又如何歡喜得起來呢?我們要想,這個人接受我的幫助反而來害我一下,這是要成就我的忍辱心、精進心、不動心,是要成就我的無我、無漏、無相的心,是要成就我的大慈悲心,所以這是大菩薩的化現,既然是遇到了大菩薩,怎麼會不歡喜呢?
若能作如是觀想,我們隨時,都能心生歡喜而無後悔之心了。
「何謂爲舍?」答卅:「所作福佑,無所悕望。」〈觀衆生品第七〉
「福佑」是造福給他人,修「福」而不希望成果,即是「舍」。福有兩種:一是有漏的福,二是無漏的福。所謂有漏的福德,是指「善有善報」、「種瓜得瓜」、「養兒防老」、「積谷防饑」,都是屬于有所希望的,修了有漏的福,能夠得到人間天上的福報。
一般人都是生活在希望之中,沒有了希望,就活不下去,也不會有進步。「希望」是對的、是好的,有希望可能是有漏福,但也並非一定是有漏福,端視該希望是爲了自私還是爲了慈悲;自私爲己是有漏,慈悲爲衆生是無漏。因此,「希望」與悲願的意義是相同的,發願、盼望、祈禱,都是一種希望,希望令一切衆生得利益,就是悲願。
從希望家人得利益,再漸次擴及團體、地域、社會、國家,乃至我們生存的世界及所有的人類,最終爲十方一切衆生,都得利益。地藏菩薩所說「衆生有盡,我願無窮」,就是一個大希望,也是一種大悲願。
凡不是自私自利地爲個人,而是爲一切衆生去追求、去努力者,在《維摩經》中不名爲「希望」,而名爲「舍」,故無所希望而廣作福德,才是最大的功德,也才是無漏的福報。在經文中所記載的天女散花:
「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爲也。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觀衆生品第七〉
《維摩經》的這段經文,描述在維摩诘菩薩的方丈室裏,有一位菩薩化現的天女,已在那裏有十二年了,此時無量菩薩及阿羅漢,聽維摩诘菩薩說法,這位天女,拿著天花由空中撒下,當撒在菩薩們的身上時,花即掉落于地;但撒到釋迦牟尼佛的阿羅漢諸大弟子們身上時,即粘在身上不掉落了。這些大阿羅漢們見狀,覺得自己頭上、身上都粘滿了花,多難看啊!但是怎麼抖也抖不掉。
因爲大菩薩們,都已斷除我執法執,生死涅槃,了無障礙;而羅漢怕生死,希望得涅槃,且不願再到生死煩惱中來度生死煩惱的衆生,這可說是因怕生死而離開生死的。羅漢雖已解脫生死,但對生死的畏懼心仍在,就好像人雖打了霍亂的預防針,而對霍亂的余悸猶在,避之唯恐不及。菩薩就不一樣了,永遠是不憂不懼,無罣無礙。因菩薩們「已斷一切分別想故」,所以花不著身。
「分別想」即是執著想,斷分別想,即是我法二執皆斷,不將生死涅槃執爲二,不將煩惱菩提執爲二。羅漢未斷法執,故仍畏懼生死,譬如有人,心中怕鬼,「非人」就會趁虛而入。所謂「非人」是泛指人類以外的八部鬼神、夜叉、惡鬼、幽靈等冥界衆生。《藥師經》亦有「無有非人奪其精氣」之說。《維摩經》此處是用譬喻,有人怕鬼,鬼便上身;羅漢厭花著身,花便著身不墮。
我曾有個經驗,年輕時學騎腳踏車,一邊是田,一邊是河,我害怕腳踏車掉到河裏去,所以人騎在腳踏車上,心裏想著千萬不要掉進河中,結果害怕的事就偏偏發生,這是心裏産生害怕的時候,失去了方向之故。
我小時候住在鄉下,曾親眼目睹青蛙自動爬進蛇的口中。蛇看到青蛙時並不捕捉,只把嘴張開,紅信對著青蛙吐出,青蛙則一邊發抖一邊爬,最後卻爬到蛇的口中去了。所以有人說蛇會念咒,青蛙才會自投蛇吻。其實不是,青蛙是因爲怕蛇,怕得魂不守舍,不知所措,連逃都逃不了。
又如發生戰爭時,很多人不是因爲打仗而死,而是在逃難途中死亡的。因此有此一說,在戰火密集之處,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很多老兵都有此體驗。所以在危險的時地,更要沈得住氣,危機即轉機。
此處《維摩經》中的「弟子畏生死」,是指那些阿羅漢大弟子們,他們害怕生死,厭離生死,所以要住于涅槃。殊不知因爲對色、聲、香、味、觸等五欲的畏懼,反使得他們易被五欲所困;如果離開對五欲的畏懼,五欲便奈何不了他們了,花既是「色」又是「香」,因爲阿羅漢畏色畏香,反被天花粘住不放。
經文「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其中的「結」是煩惱的異名,又稱爲「使」,爲煩惱因而結集生死,故名煩惱爲結。例如將我見、戒禁取見、疑,稱爲叁結,又將貪、瞋、慢、嫉、悭,稱爲五結集,皆爲煩惱之名,集有縛之意。
我們今日、明日、今年、明年不斷地造業,一念一念地集聚起來,環環相扣,就變成了煩惱的絲,結成煩惱的網,我們就爲煩惱所籠罩,不得解脫了。「習」是習氣,諸阿羅漢,已斷煩惱,唯尚未除煩惱的習氣,例如孫陀羅難陀的貪欲習氣、畢陵伽婆蹉的驕慢習氣,最有名了。大乘佛法將妄惑煩惱分作叁個層次:1.現行,2.種子,3.習氣。既伏煩惱之現行,又斷煩惱之種子,但尚有煩惱之余習者,稱爲「結習未盡」。
此「結習」阿羅漢全未斷,緣覺部分略斷,初地以上菩薩分分斷,唯佛全斷。「結習」如酒鬼、賭徒、煙槍,在戒除這些壞習慣的十年、二十年後,可能已看不出來,如僅戒除年余,一看就看得出來,因其酗酒、睹博、抽煙的習氣猶在。
本講稿的重點是「慈悲喜舍」,有真慈悲,必能喜舍,始會以大菩提心,廣度衆生。若無「舍」心,慈悲便難著力,阿羅漢厭生死故,未舍習氣,故執涅槃而不住生死,也不能以大慈悲心,永住世間度脫衆生了。
我們從《維摩經》看到菩薩心行,應當「不離大慈,不舍大悲,深發一切智心而不忽忘,教化衆生,終不厭倦。」(〈菩薩行品第十一〉)(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講于臺北市國父紀念館,由蘇麗美整理錄音帶,聖嚴法師親自修訂補充,成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日紐約東初禅寺)
《維摩經六講 第五講《維摩經》與慈悲喜舍》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