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與人之研究
太虛
──二十年四月在南京覺林講──
今天的講題是法與人之研究。下面分爲二段:一段是法之研究,一段是人之研究。本來佛學的大旨,就是說明“法空所顯真理”及“人空所顯真理”,所有佛學皆不出此二。現因要講佛學大意,所以提出這個題目。
要了解法空所顯真理,又了解人空所顯真理,須要從“人”及“法”上加一番研究。這二種研究,假如用哲學名詞解釋,法之研究,可以說是宇宙哲學,人之研究,可以說是人生哲學。
一 法之研究
法相─┬─────────────┬─┬─┐
│ (單純) 有│ │ │
│ 情│ │ │
│ 身┴─┼─┤
│ 心 │ │
│ 法 │ │
│ │ │
│ │ │
│ (複合) 無│ │
│法界……世間────────情├─┘
│ (宇宙) 物│事︵
│ │法色
│ │ 聲
│ │︵等
│ 合 │時︶
│ 集 │空
│ 理等
│ (無相理) 法︶
法性─┴─────────────────
在佛學上,法之一字,意義最廣,無論甚麼,都可以叫做法。佛典中所謂“諸法”、“一切法”等語,實在赅括一切所有。所以法之一字最廣泛又最普遍。梵語達磨或達爾磨,華文譯做法;所謂法,意思是一切所有各有自有的性質,能夠叫我們及一切有情生了解。換句話說:就是凡可以生了解的,都叫做法。所以他的意義,廣泛而且普遍。法之研究,就是拿宇宙萬有來研究,就是宇宙哲學!
現在依表從最下一條講起:表中最下一條線“事法”:事者、事情事實之謂。括弧內注色聲等者,總括五根所對之五塵而言──眼見之色、耳聞之聲、鼻嗅之香、舌嘗之味、身感之觸及其同類的色法,皆爲事法,以其皆爲一一之事也。但佛學所謂事,乃包括心法而言。此表且依一派哲學,如新實在論謂事乃中立、非心非物,而爲心物中間的事情。彼所謂中立之事,惟在五識所感之五塵,如羅素來華所說:謂“事者、非心非物,而爲心物之原素”等語之類。但佛學上事之意義較彼爲廣耳。第二橫線“理法”:理者、條理分理之義。括弧內注時空等──時、指古、今、過、未等,空、指點、線、面積等,余如生、住、異、滅,長、短、一、多,生、滅、去、來,方、圓、大、小,諸數理、論理等,皆爲理法。譬如吾人所見或紅或白者,事也;又如紅而圓、白而方,或紅者一、白者叁,則此圓也、方也、一也、叁也,皆爲理法。可知事乃各別,理惟貫通,理法惟在事法上顯現。故理法雖另有其義,而不能與事法相離,亦可見有事即有理。而且理法上所謂時、空、數等,不但事法上有,即心法上亦有。故理法者,乃事法、心法上普遍之條理,表現之分理,轉變之位次也。故表中另以斜線聯之。
第叁橫線“心法”:簡言之能覺知者,即是心法。分析言之,則有心王及心所有法──亦稱心所。依唯識宗心王有八種:一、眼識,二、耳識,叁、鼻識,四、舌識,五、身識,六、意識,七、末那識,八、阿賴耶識。心所有法有五十一,即是心之作用及行爲,如思想、感受乃至定、慧等。以心王、心所皆是能覺之相,故皆謂之心法。
上來事法、理法、心法叁種,事與理乃被覺者,心乃能覺者。但此叁種現則同時,不能相離。有其一即有其叁,無單現其一者,以其無單現,可稱之爲基本法。佛學所謂法相,即指此叁種,故表中叁線直上通于“法相”,以其最單純,如科學所稱之原素也。佛學上常分“相”、“名”、“分別”、“正智”、“真如”五種法。吾人常識以爲有名而後有相,所謂顧名思義者,其實誤也!即如叁種法相皆可不待于名,而能實際覺及之,如人覺知冷暖黑白,固不待先有此冷暖黑白之名,而後有此冷暖黑白之相。至若一人或一屋則異是,必先有名而後人義、屋義乃見。吾人習言見人見屋而不知其誤,實則所見者黑白紅綠之顯色──事法──與夫肥瘦高廣美麗之形色──理法──而已!然人與屋非但顯色形色已也。若此黑白與夫高廣等可說爲實際之“人”及“屋”,然則影片之中,形色備呈者,亦可認爲“人”、“屋”,不亦謬乎?故“人”、“屋”待名而生義,非可實際覺知。事法理法不然,故謂之基本法相。心法亦爾,能自覺知。蓋被覺者事、理,能覺者心,同時此心亦能自知其“能覺此事理”。故佛學上以叁分說明心法,所謂“相分”、“見分”、“自證分”,自證者、能自覺到之謂。故心法亦基本法,不須名而有相。
綜上事法、理法,心法叁者,爲單純之法相。可比之哲學所稱論理的原子論,今則稱爲“知識的原子論”。此知識原子論,只認基本實在之叁種法相;與常識認“人”、“屋”等名爲實在者,迥然不同。近世哲學如新實在論,對于此義,亦有一部分相合,但仍有一部分相反。以其僅知事法、理法爲基本實在,而以心物,皆爲論理構成品。實則無情物爲事法、理法構成,如表中直線所示。譬之杯然,色白爲事,形圓爲理,事、理組合而成物,名之爲杯。故此事法、理法可謂等于原子,此其同也。至于心法亦如事、理之單純,不應與物平列,而應與事法、理法平列者。新實在論雖見事法、理法之實在,而于心法未能認清,故與知識原子論仍有相反處也!中行直線“無情物”:即佛典所謂器世間,包括一切礦、植。亦如常識所謂一件東西,小之原子、電子、微塵,大之地球、太陽,無非一物。以法相論及新實在論哲學觀察之,凡所謂物,皆爲事法、理法所組織而成;既爲組織而成,如團體然,無有實在。以此十九世紀唯物論之根據遂打破無余。科哲諸學,至二十世紀始打破唯物論,而不知二千余年以前之佛典,早見及此而說明之。況新實在論猶不知心法之實在,則其所見,但得少分。近世相對論、量子論亦然,亦僅從事法、理法,說明物質非實而已。
右邊短直線“有情身”:即佛典所謂有情世間,包括“人”及動物。但有情身亦集合體,不過組織之原素(即法相)不同,蓋無情物只事理二法集合,而有情身則事理心叁法集合,以有心法故,故無情物與有情身得而區別。二者于表中斜線表示爲集合體。
中行“世間”:爲有情世間及器世間之總名。其義赅括家國天地乃至一太陽系,一叁千大千世界及無量數世界,皆爲世間,與吾人習言宇宙之義略同。世間乃複合體,故表中以括弧旁注“宇宙”及“複合”以明之。複合雲者,以由集合體──有情身及無情物──組織而成之謂。故法相──事、理、心法可假設爲實在,而集合與複合則只可說爲假立。然此二者仍有區別,蓋集合體在佛學上說爲依業力而成之果報,在常識上則認爲自然物;至複合體則爲一類一類之總合,所謂宇宙,世間,乃爲思想上之概念耳。
上說事法,理法、心法,爲實在之基本法;而無情物與有情身,皆爲非實在之假法。良以身物所依以組織之基本法,覺知極純,生滅極速,故身物僅得在空間之團結上及時間之連續上呈其假有之相。故凡假法,必須有名,否則其義不能存在。以其不能如單純之法相可實際覺知,而須合多數覺知、組織成一概念,觀定其意義而後能知。是以集合與複合諸法,皆非實際感覺上之相也!
今者既知單純覺知之法相爲實,集合複合者爲假,則吾人常識向認宇宙人物乃至一切所有皆實之習想,亟須改變;須知世間一切所有,無非事法、理法、心法、組合之假相。若于一切所有看出皆叁法之假相,則能改變誤謬之常識,亦謂之見得第一重法空──分別法執空。
由此言之,以觀察事、理、心法等之實,故能空諸身物世間等之假;然則此事法、理法、心法者似乎非空矣?實則事、理、心叁皆依知覺而現,基于叁種分別──自性分別、計度分別、隨念分別──中之自性分別,如以視覺之自性分別故見諸色相,此自性分別即爲基本知覺。故知法相只建築于基本知覺之自性分別上,所謂法相唯識者是。修此法相唯識觀,久之久之,即能空諸法相而證法性。“法性”、即無相理,如表中左邊直線所明。證此無相所顯之真理(即法性),謂之根本無分別智──以無諸識之自性分別也。故根本智空相而證性;複從根本智而起後得不思議智,則能真實通達諸法法相,以證真如,乃能了知法相惟依衆緣所起唯識所現而非實故。如前所言,在常識上必先有名物,而後有事理諸法,終乃了知心法,但觀法相則知一切名物皆假,此猶知解邊事。所謂講到非證到,誠以未改常識,則恒覺先有名物,不知其假,適與法相觀相反也。若能改變常識,先觀法相,了知一切名物是假非實;後觀唯識,了知法相唯識如幻現。離相親證法性,然後真見法相,即到大乘初地境界;從根本智起後得智,二智久久修習成熟,不假功用常得現前,即至八地。過此至于成佛,一念之中,如理如量──如理智即根本智,如量智即後得智──事理不二、性相不二,時時相應,于見無量差別法相而證無相平等法性,即爲諸法中道實相,即爲法界。初證法性時乃無相空性,能所分別皆空,至八地始證性相不二,佛地四智圓成,故能究竟實證性相不二之法界。
表中“法界”下以虛線聯于“世間”,以明法界非虛玄之稱謂,乃即世間是法界,等而至于有情身、無情物乃至一心一理一事無非法界。以性即相中所顯現,相即性中所建立,故差別即平等,平等即差別,所謂“衆生及國土全露法王身”。是故一一法皆現法界性,一法統攝一切法,一切法普遍一法,故每一法皆法界,禅語所謂“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將丈六金身作一莖草”,皆無不可。譬如一刹那心之視覺現起─-一瞬之視覺,其功用亦遍法界;以事、理、心叁法不能相離,同時而現,是以一現一切現,亦即一切現而一現。推而至于一色、一聲、一香、一味,無不性相具足,皆全法界,是故一一皆法界,是爲究竟法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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