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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陽明

  論王陽明

  太虛

  ──十二年冬──

  第一章 緣起

  第二章 陽明道學之來曆

  第一節 陽明道學之曆程

  第二節 陽明學與宋明儒學

  第叁節 陽明道學與佛之禅教律

  第叁章 陽明道學之宗綱

  第一節 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

  第二節 四句教法

  第四章 陽明道學之流傳

  第五章 余論

  宋、明先儒之說,予昔者塊居普陀,嘗浏覽而有所論列。比年弘法南北,席不暇暖,加以積藁遷逸,舊所治者,殆惘惘若隔世!康寄遙居士受其友人趙南公囑,請敘王陽明全集,以告世之事王學者。予以宋、明儒學,實華梵兩學構成之一思潮。今者海東西民族,方將醞釀世界之文化,唯是可爲前事之准。而陽明又此一思潮之碩果,前乎陽明未有逮陽之盛者也,後乎陽明未有逮陽明之盛者也。一推斯學,小之足以起中國,大之足以援天下,故雖值荒落匆遽之際,不辭一述其所知者,就正于當世有道焉。第陽明之文章以及其生平事業,皆非此所言,惟一言其道學而已。

  第二章 陽明道學之來曆

  第一節 陽明道學之曆程

  黃黎洲敘陽明道學之曆程曰:先生之學,始泛濫于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一變──。顧物理吾心終判爲二,無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二變──。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龍場大悟──;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叁變──。其學凡叁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爲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爲主,發散是不得已──一變──。江右以後,專提致良知叁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以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于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笃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二變──。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叁變──。是學成之後,又有此叁變也。

  太虛曰:此黎洲精研王學而有得之談!陽明之一代道學生涯,昭然畢露,更不須添著一字。然綜貫陽明一生者,則良知二字而已。其爲學叁變而入門,則由未得良知而悟得良知也。其默坐澄心,則持守良知而養良知之體也。其致良知,則笃行良知而充良知之用也。其赤日當空,則承持守笃行之後,所獲粹然良知之果也。此在陽明之自成其已,洵可謂臻其極矣!顧黎洲他日,又言:先生命世人豪,龍場一悟,得之天啓,亦自謂從五經印證過來,其爲廓然聖路無疑,特其急于明道,往往將向上一幾輕于指點,啓後學獵等之弊有之。天假之年,盡融其高明卓絕之見而底于實地,安知不更有晚年定論出于其間?而先生且遂以優入聖域,則範圍朱、陸而進退之,又不待言矣!先生屬[糸+黃]時,嘗自言曰:“我平生學問,才做得數分,惜不得與我黨共成之”。又若陽明固歉然不自足,而黎洲亦對之有未滿之意者。則應知陽明臨逝告門人周積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其在作聖成已,實無遺憾;惟于內聖外王之道,其應帝王以成人成物者,尚有待耳。故其致良知時之教育門弟,建立功業,皆自充其良知之用以成己者,未能暫舍乎己,爲天下、國家、人民、萬物設身處地以從之也。此黎洲所以譏其急于明道,往往將向上一幾輕于指點,啓後學獵等之弊,未盡融其高明卓絕之見而底于實地。卒之、其門弟純駁歧出,流于淺薄輕囂,不逮孔門之彬彬也。則陽明之功業之爛然當世,學風之靡然身後,殆由其才氣邁人,際遇得時,非盡出道學之所成也明矣。換言之,陽明才做到藉成他而成己之聖功,尚未做既成己而成他之王業耳。然功名之立,教化之行,胥在乎江右時,彌足驗陽明之專提致良知,爲自充其良知之用,而但以自行者化他也。

  第二節 陽明學與宋明儒學

  明儒由吳康齋轉爲陳白沙,已開一新面目,至陽明遂啓仲尼以未有之局。同時若湛甘泉、羅整庵輩,雖與陽明無大相發明之處,但陽明之學亦非突然而集,蓋于宋學不無來源上之系屬焉。宋學嘗有朱、陸之異,明代儒者皆紹述朱學,陽明早歲亦嘗遍讀朱書,已而斥棄其格物窮理之說。後解大學,又主于抵牾,于是與朱彌遠,與陸彌近,而世之言宋、明學者,且舉陸、王與程、朱骈列焉。夫陽明與朱、陸一反一正之關系,則誠如是矣;然與二程又異其關系。蓋宋明之學,二程實爲根本,二程師周而友邵、張,頗談理氣大端,大程言氣即理,故曰:“只此一陰一陽是道”。又曰:“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小程言氣非理,故曰:“離了陰陽便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則是理也”。小程以道“理”非是陰陽“氣”,而是所以陰陽“氣”者,故理與氣二。黃黎洲辨羅整庵曰:心性之名,其不可混者,猶之理與氣,而其終不可得而分者,亦猶之乎理與氣也。謂理即是氣之理,是也;獨不曰性即是心之性乎?心即氣之聚于人者,“性”即理之聚于人者,理氣是一,則心性不得是二。此則既言氣之在人者曰心,理之在人者曰性,又言性、心、理、氣之名不可混,亦不可得分,則能兼綜會通于二程之說,而大程之氣即性,性即氣,亦彌見其爲氣即理、理即氣之變名也。心氣與性理爲一,心氣與性理爲異,此宋明儒學分爲二派之依據,而貫徹乎始終者也。故始分于大程、小程,中對峙于陸、朱,終相抗于述朱述王之徒,演成並行之二系如下:

  一、心氣即性理系──大程──陸──王

  二、心氣非性理系──小程──朱──述朱

  由是觀之,亦可見王學于宋明儒中道統之何屬也。但陽明于宋明儒尤特出者,則因孔門之道,原重在內聖外王之行事,而不重在析名辨物之理論者。宋儒矯漢唐溺于詞章訓诂之弊,倡爲道學,尤貴證心踐形,故周茂叔最初教二程者,即在令尋孔顔樂處,而明道見人靜坐,即歎爲好學。然主性理異于心氣者,則認物性天理在于天、在于外物,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爲天地萬物之所公共,故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遂仍溺于書物,不克振拔。而陽明則謂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心即良知也,良知即天理也。擺落一切,空諸依傍,但致吾心良知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故能即知即行,知到行到,以成作聖之行,實高邁古今!宋儒大程仿佛之,故黎洲歎爲明道而後,未見其比也。第叁節 陽明道學與佛之禅教律佛法可大別之爲禅、教、律;所謂禅是佛心,教是佛語,律是佛身是也。知宋儒來源上之禅宗關系,則可知王學與禅宗之關系也。(注一)

  然陽明于佛之教律雖未及知,而于禅宗則固嘗受而用之者;故其施教往往有禅風,而亦不深辯門戶之見,實知實行,蓋粹然一得心于佛禅、立身于儒術之大賢,而與黎洲輩爭以空言者異。此予所以認陽明爲華梵兩文明構成之一良果也。

  第叁章 陽明道學之宗綱

  第一節 良知、致知良、知行合一

  前言隱貫陽明一生者,惟是良知二字。故欲知陽明之道宗,必首向其所雲之“良知”討個分曉,乃有著落。良知一名,本于孟子;但孟子良知、良能並稱,王子則總握其樞紐于良知,而良能即攝于良知之內,故即知即行,徹裏徹表。且孟子所雲之良知、良能,蓋指吾人生禀之知能耳,生禀之知能,雖尚無習慣之染,實已爲氣質所拘,故同在人類,智、愚、仁、暴,襁褓中萬差矣。至陽明所雲良知者,乃先泛濫詞章,從事于格物窮理,出入佛老,積悶久之,忽于居夷處困之際,尚觀古人,近察當己,炯然獨露而得;此乃吾人獨能作聖成佛之一點靈心,自由活潑,絕待無依,不爲氣質習慣拘染者也。孔門謂之“仁體”,王氏謂之“良知”,總指此物。故陽明亦曰:良知即是獨知事,而與孟子同名異實。蓋孟子所指之良知良能猶金礦,而陽明所指之良知,則猶礦中露出之金也。而獨知雲者,非謂無他人共其寢興遊宴處之知也,乃指不拘氣禀──先業所引、機械所定之身心器界──,不染習尚──現身所修功業、所成之學識經驗──,超然于氣禀習尚之上,卓然于氣禀習尚之中,而自由活潑絕待無依,獨能知善知惡之正知也。確指此良知者,乃吾人前六識所相應之本來淨善信心,自性清淨,複能清淨余心心所,如水清珠能清濁水者也。故良知之良字,應訓爲誠,而有本性淨善正信之義;故能發見此良知而保養之,身語意之動皆不能欺此良知以行,自能爲善去惡(原注一)。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原注二)。爲善去惡,即是致知格物,即是致良知,故致良知則意自誠,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齊,國自治,天下自平也。然此良知實爲一切衆生同具之佛性,今以人類爲獨能者,則猶裴休序圓覺經所謂:“諸天耽樂,修羅方嗔,鬼獄有幽況之苦,禽獸懷獝狖之悲,可以端心慮趨菩提者,唯人道爲能耳”。此雲唯人道爲能者,乃比較之辭,非謂除人類之外,其余即絕對不能也;然人道之可貴者,即在于此矣。顧吾人于此獨比較爲能者,則由習尚之染雖重,而氣禀之拘獨輕,謂業所得報,既不甚樂,亦不甚苦,綽然有回翔自審之余地;但能披洗其習尚之染,易能發見良知而長養之也。然舉世滔滔,卒鮮發見此良知而長養之、施展之、圓成之者,一因非陷于窮極無賴之絕地,恒染于習尚以爲營逐,故良知雖卓然尚在而莫由發見。二因非積于多聞深思之善慧,恒忽于錯過以生迷亂,故良知雖偶然流露而莫能持養。而陽明則不唯能發見之──龍場大悟──,且能持養之──靜默澄心──;不唯能持養之,且能施行之──以致良知修己化人,致君澤民,知行合一──;不唯能施行之,且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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