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皆即是神的本體的實現,實現萬有的歸宿皆即是神,成爲一種泛神論。在中國古書,若道書所謂大道渾成,先天地生,窅冥恍惚,有精有物;所謂天與之情,道與之貌;所謂天命之謂性等;及柏拉圖之說皆近是。此皆以神爲本,而後乃有人生的意義可言者。
此中神本主義所賦與人的價值,亦各不同,大多看人類與其余各種動物、或各種生物乃至一切的物,不過程度與地位的不同,非無展轉相通變的可能性者。故此即有生死流轉的意義──輪回論──。但耶教則特別看得人與他物絕然不同,獨許人乃有所謂靈魂者,得登天國同上帝永生,否則、永貶地獄。究之、亦不過斷割一期的永定說耳。若輪回論,人生意義、或在兢兢積善業以求善報,或在取得一不退墮的地位。若永定論,人的意義、則在生天。其意義雖皆在乎超人的靈性之我,但要皆從依歸那宇宙創造及主宰的神或宇宙實體的神乃有者;故非我本而是神本。昔康德說形而上學所依據的理性觀念有叁:一曰、靈魂之觀念,即以絕對的統一供給于內的經驗者,而純理心理學上之根本觀念也。二曰、以宇宙爲一體之觀念,即以絕對的統一供給于外的經驗者,而純理的世界論上之根本觀念也。叁曰、神之觀念,即究竟的統一供給于內外經驗之全體者,而純理神學上之根本觀念也。獨以神爲究竟統一的內外全體,可見神更爲宇宙及靈魂的根本。
四、我本的人生觀 此中所謂的我,即是自我,亦同近人所謂的個性。但于這個我性,要須涵有舍身受身、永續不斷的意義,或更加有普通自在的意義。在中國古書,莊子謂:乘萬化而未始有極,樂不勝計;或謂:物各一太極,人各一天地;又各個鬼神靈性的意義擴充到極端,不複認有創造主宰宇宙的唯一大神,亦即成爲我本的人生觀。如此、則人生乃是神靈不滅的我性的實現的一節;這實現的一節,亦並未割斷那我性的全體,而且也就是那我性的全體。人生所有之意義、之價值、之目的,胥在乎此。而于此亦有進化論、輪回論、解脫論,以印度的數論師爲我本的人生觀之正宗,若瑜伽派、勝論派,則尚依違于神本的、物本的之間者也。衡量既立,今且用以一評判現代的人生觀。
今尚在西曆二十世紀的初期,故現代的人生觀,大概不外在十九世紀的余勢與其反動。十九世紀來乃物本的人生觀最發達的時代,在初但與神本的人生觀盡力搏戰,神本的人生觀便漸漸的立不牢了。但人在物本上尚有相對的地位,且益見趨重人群的進步,依此進到了十九紀末二十紀初,從孔德、斯賓塞以來,便有些覺得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也漸漸減到零度了,漸漸醞釀遂反動出人本的人生觀與我本的人生觀。到近來、似乎都成了一種新的調和融化的人生觀,于這新的調和融化中、似乎德國的歐根──或譯倭铿──稍側重于人本的;德國的柏格森稍側重于物本的;英國的羅素稍側重于我本的;于神本的,似乎俄國已故的托爾斯泰尚稍稍注重,于現在其終不能再恢複耶稣教式的神本觀乎?有之、或新婆羅門解脫的神本觀,或泛神的神本觀而已。審觀現代的趨勢,其在人本的人生觀代物本的而興起乎?其興起或即在人道的充量實現乎?且東鱗西爪摘錄現代人關于人生觀的若幹言說,以觇一斑:
一、人生在世,個人是生滅無常的,社會是真實存在的。一、社會的文明幸福,是個人造的,也是個人應該享受的。一、社會是個人集成的,除去個人便沒有社會,所以個人的意志和快樂是應該尊重的。一、社會是個人的總壽命,社會散滅,個人死後便沒有連續的記憶和知覺,所以社會的組織和秩序,是應該尊重的。一、執行意志,滿足欲望,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終不變的。一、一切宗教、法律、道德、政治,不過是維持社會不得已的方法,非個人所以樂生的原意,可以隨著時勢變動的。一、人生幸福是人生自身出力造成的,非是上帝所賜的,也不是聽其自然所成就的。一、個人之在社會,好像細胞之在人身,生滅無常,新陳代謝,本是理所當然,絲毫不足恐怖。一、要享幸福,莫怕痛苦,現在個人的痛苦,有時可以造成未來個人的幸福。譬如有主義的戰爭所流的血,往往洗去人類或民族的汙點;極大的疫瘟,往往促成科學的發達。總而言之,人生在世究竟爲的甚麼?究竟應該怎樣?我敢說道: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並且留在社會上,後來的個人也能夠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右陳獨秀說的,見新青年。
反對物本的人生觀,爲沒有人生的目的及人生的價值,足以生縱欲、任運、壓世的叁種不良結果。而以爲健全的人生觀,必基本于精神之我,有精神之我而後有個性、有人格可言。欲發展個性,必以一己之精神貫注于人群,而後其精神滔滔汨汨,長流于人間,永不止息,隨社會之進化而俱長,此之謂自我實現,此之謂化小我爲大我,此之謂靈魂不滅。又曰:執于生者,適以自喪其生。一粒麥種,方其塊然,依然一粒,迨已腐爛,甲坼萌生,久之成熟,結實累累。且我之爲我,本屬群我,我與大群息息相關,我之生命非我有,社會之委形也。我之人格非我有,社會之委蛻也。我既與社會無分,爲人即所以自爲,爲人即所以擴充自我。──右劉經庶說的,見太平洋。
一、人生以前有生活,死後也有生活,人生不滅。二、現世生活爲全體生活的一段。叁、現世的生活有兩方面:一、理性的生活,二、肉體獸性的生活──指所反對的物本的人生──。理性的生活,承生前、啓死後,是無窮的;獸性的生活,有生有死,是有窮的。四、理性的生活,是博愛,是服務,是忘卻自己,是互助,是不畏死的。五、獸性的生活,是私己,是爭奪,是殘殺,是畏死的。──右托爾斯泰說的,見新教育。
一、人是具有體相、質力和生命,而且能夠自覺的東西;或者可以說是:人是具有體相、質力和明了目的,意志的自動,主動的適應,急激的進化,而且能夠自覺的東西。二、人是爲精神與肉體、社會與個人、理想與現實相一致的欲望,就是爲精神的、肉體的、社會的、個人的、理想的、現實的、各種快樂。具足的快樂,亦爲是人類圓滿的、普遍的、永久的快樂。叁、人要改造做工作的、創造的、博愛的、犧牲的新自我,和自由的、公財的、共同的、科學的新社會。總之、人應促進自覺,改造新生活以謀人類圓滿的、普通的、永久的快樂,及人人應該工作求學,擔任教育、撲滅強權、改造社會。──右沈仲九說的,見教育潮。
陳君的人生觀,乃物本的、人本的混合人生觀,其立足猶在乎物,反對神本的;而與其余各家于人本的皆有一部分的反對。至劉經庶與托爾斯泰,皆反對物本的人生觀而歸宿于人群的、人道的人生觀,將人本的、物本的、神本的、我本的、選取調融入人道的人生觀。以沈君的說得最爲周密,但總是以這個物質世界上的人類、人群、人道的生活爲根本依止的,所以我認爲皆被蔡君元培的言語駁掉了的:人不能有生而無死,現世的幸福,臨死而消滅,人而僅僅以臨死消滅之幸福爲鹄的,則所謂人生者,有何等價值乎?國不能有存而無亡,世界不能有成而無毀,全國之人、全世界之人類,世世相傳以此不能不消滅之幸福爲鹄的,則所謂國民若人類者,有何等價值乎。
以此回視陳獨秀君等諸說,將不知其所說,爲主張人生有目的、有價值、有意義耶?抑爲主張人生無目的、無價值、無意義耶?由予觀之,直是主張人生究竟毫無意義、目的、價值者耳!故蔡君逼進一步,而認現世幸福爲不幸福之人類到達于實體世界之一種作用,而懸無方體、無始終的世界實體爲究竟之大目的,于是進乎神本的、我本的人生觀。在“超人類化”、“超世界化”的傾向上觀察之,其進程固應當由人本的進爲物本的──宇宙的──、神本的──人及宇宙的實體──、我本的──個性自在的實體──。但陳獨秀君的雖進至限于天然因果律的物本人生觀而止,而劉經庶、托爾斯泰、沈仲九叁君的,則皆能通至乎神本的、我本的人生觀者也。太戈爾 B. Tagore 所著的自我之問題,謂一方面我與木石同居,所以應該承認宇宙的條例;我生存的基礎,便也深深的立定在那兒。我們人的強力,也穩穩的潛伏在這萬有世界的懷抱裏,與衆物的充滿量裏。又一方面則我是離開了萬物,我已擺脫了平等的牽製,我是絕對的單一,我是我,我是不能比較的,宇宙的重量不能厭碎我的這個“個性”。在外像方面,個性是藐小的;在實際上,個性是極偉大的,比全世界更貴重的多。又曰:唯有無止的新與永久的美,能給我們自我的唯一意義。要之、他于自我問題那一篇深廣周詳的解答,卻所見由人本、物本而已進于神本、我本的人生觀。
然我以爲:爲人間的安樂計,則人本的、神本的人生觀爲較可。爲理性的真實計,則物本的、我本的人生觀爲較可。至于現代的適應上孰爲最宜,則我以爲四種皆有用,而皆當有需乎擇去其迷謬偏蔽之處而已。茲不極論。但是在佛學上,對于右所述的各種人生觀則又何如?吾以爲:在佛學上于右所述的各種人生觀,皆有所是、亦皆有所非,然尚無一能到達佛學的真際者!今不能詳分判,撮爲一表以見大略:
┌人本的
┌非解脫的┼物本的 謬世俗谛理的
│ ├神本的 ┌人乘┐
│ └我本的 順世俗谛理的┤ │
┌非圓成實的┤ └天乘┼佛學
人生觀┤ └脫解的────────叁乘──────┤
└圓成實的──一乘─────────────────┘
(見海刊一卷四期)
《近代人生觀的評判》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