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評新唯識論
太 虛
──二十一年十二月在廈門作──
賢首初列玄奘叁藏譯場,以意趣不合退出,別弘杜順、智俨所傳華嚴法界觀,乃成賢首宗學。熊君十力,初從支那內學院歐陽君遊,習成唯識論,旋改轍而邁進之不已,今遂有新唯識論甲境論之發表。疇昔支院師資,據唯識掊擊起信,幾將宗起信立說之賢首學之類,一蹴而踣之;余嘗作佛法總抉擇談及起信論唯識釋以明其並是各存而通攝焉。答王君恩洋質疑之後,其議因息。頃熊君之論出,本禅宗而尚宋明儒學,斟酌性、臺、賢、密、孔、孟、老、莊、而隱摭及數論、進化論、創化論之義,殆成一新賢首學;對于護法、窺基之唯識學亦有一蹴而踣之概。馬君一浮序雲:“足使生肇斂手而咨嗟,奘基挢舌而不下”,其所懷可知矣。雖然,護、窺之學,果因是踣欤?觀昔支院師資未能踣起信,則知熊論亦決不能踣唯識!蓋仍一“並是各存”之局,而須再爲通攝焉耳。
余宗佛法全體而不主一宗一學,其義見于四現實輪:曰現變實事;曰現事實性;曰現性實覺;曰現覺實變。嘗題現實主義以發表其序論。然以名濫世俗所雲之現實主義,今後將易題真現實論,再繼續發揮其本論與支論。故余昔評支院師資之掊擊起信,今評熊論之掊擊唯識,皆宗佛法全體立言,非主一宗一學而建義。唯是熊君才出境論,其量論既未刊發,即不能盡知其意趣;故今亦只就大端略評之,未暇詳焉。茲爲省構思起見,援引民十二所作佛法總抉擇談數則,以爲推論之端緒:大乘佛法,皆圓說叁性而無不周盡者也。但其施設言教,所依托、所宗尚之點,則不無偏勝于叁性之一者。析之,即成叁類:
一者、偏依托遍計執性而施設言教者,多破鮮立,以遣蕩一切遍計執盡,即得證圓成實而了依他起故。此以中觀等論爲其代表,所宗尚則在“一切法智都無得”,即此宗所雲“無得正觀”,亦即“摩诃般若”。而其教以能“勵行趣證”爲最勝用。二者、偏依托依他起性而施設言教者,有破有立,以若能將一切依他起如實明了者,則遍計執自遣而圓成實自證故。此以唯識等論爲代表,所宗尚則在“一切法皆唯識現”。而其教以能“資解發行”爲最勝用。叁者、偏依托圓成實性而施設言教者,多立鮮破,以開示果地證得之圓成實令起信,策發因地信及之圓成實使求證,則遍計執自然遠離,而依他起自然了達故。此以起信等論爲其代表,所宗尚則在“一切法皆即真如”。而其教以能“起信求證”爲最勝用。
此叁宗,雖皆統一切法無遺,然以方便施設言教,則于所托叁性各有擴大縮小之異:
般若宗最擴大遍計執性而縮小余二性,凡名想之所及皆攝入遍計執;唯以絕言無得爲依他起、圓成實故;故此宗說叁性,遍計固遍計,依他、圓成亦屬在遍計也。唯識宗最擴大依他起性而縮小余二性,以佛果無漏事用及遍計執之能遍計者,皆攝入依他起;唯以由能遍計而執之所執爲遍計執,及唯以無爲理爲真如故;故此宗說叁性,依他固依他,遍計、圓成亦屬在依他也。真如宗最擴大圓成實而縮小余二性,以有爲無漏及離執遍計,皆攝入于圓成實爲真如體、相、用大;唯以無明雜染法爲依他、遍計故;故此宗說叁性,圓成固圓成,遍計、依他亦屬在圓成也。
依此以觀熊論(指新唯識論,下皆同此),所謂:“今造此論,爲欲悟諸究玄學者,令知實體非是離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識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實證相應故”。即知其論屬真如宗,以彼所計“實體”,即指“真如性”故,宗在直明直證真如性故。熊論所宗既別,亦自得成立其說;然襲用“唯識論”爲題,且據其自宗以非斥別有其宗之護、窺諸師唯識學,則殊不應理矣!
余謂叁宗之學于叁性各有其擴大與縮小,語殊關要;而其擴縮之爭點,尤在心法。誠以“心”爲萬化中樞,必奪歸于所擴充之性,而後乃能據之以統持一切。故般若宗必奪歸遍計執性內,五法、叁自性皆非,八識、二無我俱遣,而後乃無智亦無得;唯識宗必奪歸依他起性內,了境、造業、持種、轉變皆屬之,而後成一切所知之依;真如宗必奪歸圓成實性內,故起信雲:“唯是一心名爲真如”。熊論亦雲:“是故體萬物而不遺者,即唯此心,見心乃雲見體”。不如此,則不顯偏勝之相,亦不成宗別矣。然未真達離言自性而見此等施設皆唯假說自性者,則每唯自宗爲是,而于他宗不善容察,由是相伐。
熊論以心以智以功能攝歸真如實性,即楞嚴所謂“本如來藏妙真如性”,若以此立其自宗,固無不合。然既許有染淨中容諸心所有法以爲習氣,現前身心器物皆習氣俱行;且許佛果不斷淨習,不唯不斷,且須藉淨習增盛以成以顯。如雲:
爲己之學,無事于性,有事于習,增養淨習始顯性能;極有爲乃見無爲,盡人事乃合天德,習之爲功大矣哉!
夫習氣千條萬緒,儲積而不散,繁赜而不亂。
然習氣潛伏而爲吾人所恒不自覺者,則亦不妨假說爲種子也。即此無量種子,各有恒性,又各以氣類相從,以功用相需,而形成許多不同之聯系;即此許多不同之聯系,更互相依持,自不期而具有統一之形式。古大乘師所謂“賴耶”“末那”,或即緣此假立。
原夫八識之談,大乘初興,便已首唱,本不始于無著。但其爲說,以識與諸法平列,語幻相即均不無,語自性畢竟皆空。逮于無著,始成第八識,引世親舍小入大,此爲接引初機。
唯識爲言,但遮外境,不謂境無。以境與識同體不離,故言唯識。唯者,殊特義,非唯獨意。識能了境,力用殊特,說識名唯,義亦攝境。豈言唯識,便謂境無?
據此諸言,護、窺唯識學便足成立。故唯識論即唯習論,亦唯行論,無事于性,唯事于習故。種姓有無,據行性辨故。且據熊論,豈但唯識學立,即空慧學亦立。例雲:慧者分別事物故,經驗起故。
世間談體,大氐向外尋求,各任彼慧,構畫搏量,虛妄安立,此大惑也。慧唯分別境事,故恃慧者,恒執物而迷失其固有之智,即無由證知真理;若能反求諸自性智而勿失之,則貞明遍照,不由擬議,雖複順俗差別而封畛不存,種性玄同而萬物鹹序,此真智之境,非小慧之所行矣。
由慧有執,複資慧發解引智而斷執,不唯世人實際生活不能不有用于慧──此所雲慧,皆姑順熊論定義,而較般若爲狹──,即聖人化世,乃至熊君著論,亦仍有藉于慧。則唯執論──唯執故一切皆空──,唯慧論──乃至破慧亦是慧故──,或畢竟廢除主觀心意識了而唱唯境論,亦皆成立。由此叁宗各有論據與立場,互不相奪而盡,遂成“各存而互容相攝”之局。對觀以定其名界,應爲下列叁系:
┌唯性論………或唯實論
第一系┤唯習論………或唯幻論
└唯執論………或唯妄論
┌唯智論
第二系┤唯識論………識爲慧智共依
└唯慧論………或空慧論空觀論
┌唯心論………依熊論心統體義
第叁系┤唯行論………行發于心而達于境
└唯境論………心空或心無義
由此、可見熊論襲名唯識之未當,而欲斥除護、基唯識學,尤唐勞無效矣!然佛法大乘之說,孰爲至真極成,應定于一而正信解,安用叁宗並存而談容攝耶?此以各有勝用,宜所被機故。是以余在佛法總抉擇談中有雲:
然此叁宗,雖各有當,若從策發觀行而伏斷妄執以言之,應以般若宗爲最適;譬建都要塞,而便于攘外安內故。若從建立學理而印持勝解以言之,應以唯識宗爲最適;譬建都中部,而便于交通照應故。若從決定信願而直趣果覺以言之,應以真如宗爲最適;譬建都高處,而便于瞻望趨向故。要之,“教”以真如宗爲最高,而“教所成益”每爲最下,以茍非深智上根者,往往僅藉以仰信果德故;于“教”于般若宗爲最下,而“教所成益”卻爲最高,以若能絕慮忘言者,必成妙觀而發真智故,于“教”以唯識宗爲處中,而“教所成益”亦爲處中,以如實了解唯識相性者,雖或進未行證,而必非僅能仰信故。
此中般若宗爲地前“破執”之教,故爲最下;唯識宗乃初地以上“後得智境”之教,故爲處中;真如宗爲八地至佛“法界智境”之教,故爲最上。然般若教破相顯性,由加行入真見,益成入地故高;唯識教資發初信入大乘者之勝解勝行,益在由十信而十住十行十向故中;真如教除極少頓證者,大氐皆依以欣慕崇仰,而爲仿佛恍惚之揣摩耳。
熊論譏無著始成第八識,引世親舍小入大,此爲接引初機;不知此正是唯識教之不可已處。今世科哲學每近小乘論執,則引之亦正須此。而世親晚歲展轉升進加行,臨入初地,依無著之教,作叁十論以資益信解行人,胡可非議!而護法傳爲賢劫千佛之一,觀其于無可建立處而熾然施設建立,非名言安足處而秩然決定安置,自非慈氏之流,等覺之俦,殆不能作此大不可思議事!反觀熊論雖托本宗門曰:“夫最上了義,諸佛實證,吾亦印持”。究其語旨,亦推闡如來藏不變隨緣隨緣不變之說耳。而複推尊大易,傅合儒言,貌似頓證,實才欣仰而已。
余昔嘗作大乘之革命雲:
佛法之于衆生,有因循者,人天乘是;有半因循半革命者,聲聞乘、緣覺乘是;而大乘則唯是革命而非因循。故大乘法粗觀之,似與世間政教學術諸善法相同;細按之,大乘法乃經過重重革命,達于革命澈底之後──謂大涅槃──,遂成爲法界事事無礙;其革命之工具,即二空觀是也。事事無礙法界,似近于吠檀多等泛神教,及孔、老等生命派玄學,但其根本不同之點,即大乘之事事無礙,是已經過二空觀之澈底革命而離染純淨者;彼泛神教等未經過二空觀之澈底革命,故非清淨,而只是衆生之雜染心境。可以圖式表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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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
│佛│生↑
│應│界│
↓化│泛│
菩薩二空觀 身│神│
佛他受用身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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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 │礙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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