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義。智顗說:“性之善惡,但是善惡之法門。性不可改,曆叁世無誰能毀,複不改斷壞。譬如魔雖燒經,何能令性善法門盡?縱令佛燒惡譜,亦不能令惡法門盡。”[44]在此,智顗肯定地說,佛與闡提在本性上是平等的,而此本性又是不可改變的,二者唯一的不同處在于“修學”方面。有人反問智顗:“闡提不斷性善還能令修善起;佛不斷性惡還令修惡起耶?”這是一個尖銳的問題,智顗這樣回答:“闡提既不達性善,以不達故,還爲善所染。修善得起,廣治諸惡。佛雖不斷性惡而能達于惡,以達惡故,于惡自在故,不爲惡所染,修惡不得起,故佛永無複惡。”闡提本性具善,而此“善”遇緣又能修起;若遵循同樣的邏輯,佛本性亦具惡,則惡緣也須能修起。對于問者從邏輯同一律角度提出的問題,智顗采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以“主體”的差異化解之。智顗以爲,闡提與佛的最大區別在于“不達”與“達”。闡提“不達”,因此其“性”尚能遇緣而修起,佛“達”故可“于惡自在”而修不起。此中之“達”則指“智”,亦即天臺宗之圓融叁谛觀。由于佛掌握了這一智慧,因此能“達諸惡非惡,皆是實相,即行于非道通達佛道。”[45]由于諸佛之“達”,凡人所見之“惡緣”對于佛而言恰是實相而非惡,因此,諸佛之惡本性是絕對不會遇緣而修起的。——這是一層論證。此外,智顗還吸收唯識古學的說法對此問題做了說明:“若依他人,明闡提雖斷善盡,爲阿梨耶識所熏,更能起善。梨耶即是無記無明善惡依持,爲一切種子。闡提不斷無記無明,故還生善;佛斷無記無明盡,無所可熏,故惡不複還生。”[46]這是以種子熏習義釋闡提還生善、諸佛不生惡。從唯識學看,成佛即轉識成智,阿黎耶識不存在了,有漏種子自然一無所存,這樣就不能熏佛還生惡。不過,智顗雖引用唯識學的說法以證成己說,但卻忽略了唯識學所言佛智是清淨無礙的真如,不存在“性惡”問題。倒是智顗反複強調的“性具善惡”是從“法門”而言的,有些近于唯識學所說的根本智和後得智。智顗說“佛永無複惡,以自在故,廣用諸惡法門化度衆生,終日用之終日不染,不染故不起。”[47]這一“性惡法門”與“了知叁乘權化之法名方便智”[48](即後得智)的唯識古學之說相當接近。這是智顗所言佛性具惡的基本含義,可簡稱爲“法門教化”義。
智顗特別指出:“翻惑生解,即成叁識;從識立因,即成叁佛性;從因起智,即成叁般若。”[49]什麼是“叁識”呢?智顗說:“雲何叁識?識名爲覺了,是智慧之異名爾。庵摩羅識是第九不動識;若分別之,即是佛識。阿梨耶識即是第八無沒識,猶有隨眠煩惱與無明合;別而分之,是菩薩識……阿陀那識是第七分別識,诃惡生死,欣羨涅槃:別而分之,是二乘識,于佛即是方便智;波浪是凡夫第六識,無俟複言。”[50]對于“叁識”之所因襲,知禮明確指出:“言第九等者,出梁《攝論》,真谛所譯。”[51]而《攝論》學派的第九識是真如理體的異名。知禮以第九庵摩羅識、第八阿梨耶識和前七識爲“叁佛性”之“因”,明顯地將第九識作爲正因佛性之依持,第八識作爲緣因佛性之因,前七識作爲了因佛性之因。從這些論據看,盡管智顗說,佛性本來具惡,但是,這並不等于說佛之體性也具惡。在智顗學說中,佛之體性仍舊是真如理體(中道理體),也即“叁識”中的庵摩羅識,也就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即是正因爲佛體”[52]。
追根究底而言,華嚴哲學所言之“自性清淨圓明體”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有所依托的。大致而言有叁個來源:一是《華嚴經》;二是《起信論》;叁是唯識學。這是依照影響程度由深至淺而排列的,依其教判則須反觀。
法藏所標示的自宗圓教之“心識”本體,若作表诠方式言之則包含叁層含義:其一,真如理體;其二,本覺真心;其叁,依體起用、理事俱融、事事無礙之圓明性。其中第叁層含義乃華嚴哲學的創發,其源頭在于《華嚴經》所言“海印叁昧”和“因陀羅網”之喻。“海印”是用來比喻真心之廣大無涯及清淨無染,所有在時間、空間中的無盡事物都印現于汪洋大海般的真心之中。“因陀羅網”則用來比喻此真心作本體的世間萬事萬物均可相即相入、圓融無礙。華嚴宗人正是受此啓發而吸收《起信論》、唯識學思想而將“一心”本體诠釋爲“自性清淨圓明體”及“一真法界”的。
衆生之所以是衆生,就是因爲其同具真心、妄心。而對于真心本體與妄心的關系,依澄觀的疏解則爲:“妄境依妄心,妄心依本識,本識依如來藏”[53],又“妄心之性無性之性,空如來藏也;真心之性實性之性,不空如來藏也。皆平等無二,故雲一也。”[54]這裏,澄觀提供了兩種不同的解釋。前一種中,“本識”的提法似借用唯識學名相。而在玄奘所傳唯識學中,“本識”即根本識,也就是第八識。唯識宗並不應允“本識”仍需以如來藏爲所依,因此,這一解釋顯然是采擇自古唯識學和《大乘起信論》而成,這種模式可以稱之爲“依真起妄”。後一種,顯然是沿用如來藏系經典的說法,這一模式可以稱之爲“真妄交徹”。澄觀的上述解釋符合法藏的原義,是華嚴宗的理論傳統。
其實,禅宗思想與唯識古學也具有很深的淵源關系,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楞伽經》和《大乘起信論》。由于近代以來圍繞二者真僞的爭訟,使得人們不大將其歸入由印度淵源的唯識古學系統中去說,因此,禅宗與唯識學的固有關系便被深深地遮蔽起來了。因此,只要承認《楞伽經》和《大乘起信論》屬于唯識古學系統,禅宗受唯識學影響的事實也就不難被認可。
正因爲作爲永明延壽融會對象的天臺宗、華嚴宗甚至禅宗的思想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唯識古學的深刻的影響,所以,在永明延壽看來,法相、法性二宗是能夠融通的。
關于“法相、法性二宗,如何辯別”的問題,永明延壽說:“法相多說事相,法性唯談理性。如法相宗,離第八識無眼等諸識。若法性宗,離如來藏,無有八識。若真如不守自性,變識之時,此八識即是真性上隨緣之義。或分宗辯相,事則兩分。若性、相相成,理歸一義。以不變隨緣、隨緣不變故。如全波之水,全水之波,動靜似分,濕性無異。”[55]而對于二者的會通,如前所分析的,永明延壽以爲以禅宗的“自心”爲本的“體”、“用”關系即可完成。在《宗鏡錄》的“序”中,延壽說:“性、相二門,是自心之體、用。若具用而失恒常之體,如無水有波。若得體而阙妙用之門,似無波有水。且未有無波之水,曾無不濕之波。以波徹水源,水窮波末,如性窮相表,相達性原。須知體、用相成,性、相互顯。”[56]永明延壽之所以殚思竭慮地編寫出百卷的大著,其目的之一就是“融通性相”二宗。而延壽的用心並沒有白費,他所竭力論證的“性相融通”思想成爲晚明佛學發展的基本理論支點。
--------------------------------------------------------------------------------
[①] 宋延壽《宗鏡錄》卷1,《大正藏》第48,第417頁上。
[②] 宋延壽《宗鏡錄》卷1,《大正藏》第48,第417頁中—下。
[③] 宋延壽《宗鏡錄》卷1,《大正藏》第48,第417頁中—下。
[④] 唐法藏《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2冊,第98頁。
[⑤] 唐宗密《注華嚴法界觀門》引澄觀語,《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2冊,第394頁。宗密說“清涼新經疏雲”,但檢索現存的澄觀撰《華嚴經疏》中,並無如此組合的語句,然相近的意思在法藏和澄觀的著述中卻是常見的。
[⑥] 唐法藏《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2冊,第99頁。
[⑦] 唐宗密《禅源諸诠集都序》卷2,《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2冊,第435頁。
[⑧] 唐宗密《禅門師資承襲圖》,《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2冊,第466頁。
[⑨] 《神會語錄》(楊曾文據胡適本重校),《神會和尚禅話錄》第119頁,中華書局1996年版。
[⑩] 呂澂《中國佛學源略講》第233頁。
[11] 《神會語錄》(楊曾文據胡本重校),《神會和尚禅話錄》第119頁。
[12] 《神會語錄》(楊曾文據鈴本版重校),同上書第67頁。
[13]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2頁。以下凡引自此論者,均出自此版本,個別標點或酌有改動。
[14]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第17頁。下3處引文出處與此相同。
[15]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第21—22頁。
[16]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第22頁。下同。
[17]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第25頁。
[18] 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第108頁。下四處引文出處與此相同。
[19] 宋延壽《宗鏡錄》卷83,《大正藏》第48卷,第872頁上—中。
[20] 《大正藏》第34卷,第995頁。
[21] 宋延壽《宗鏡錄》卷83,《大正藏》第48卷,第872頁中。
[22] 魏菩提流支譯《入楞伽經》卷1,《大正藏》第16卷,第519頁上。
[23] 魏菩提流支譯《入楞伽經》卷1,《大正藏》第16卷,第519頁上。
[24] 魏菩提流支譯《入楞伽經》卷7,《大正藏》第16,第556頁中。
[25] 宋延壽《宗鏡錄》卷83,《大正藏》第48卷,第872頁下。
[26] 宋延壽《宗鏡錄》卷47,《大正藏》第48卷,第694頁下—第695頁上。
[27] 宋延壽《宗鏡錄》卷47,《大正藏》第48卷,第695頁上。
[28] 唐般剌蜜帝譯《楞嚴經》卷1,《大正藏》第16卷,第109頁上。
[29] 唐宗密《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序》,《圓覺經略疏注》卷上之一,《大正藏》第39卷,第524頁上。
[30] 宋延壽《宗鏡錄》卷57,《大正藏》第48卷,第745頁下。
[31] 宋延壽《宗鏡錄》卷57,《大正藏》第48卷,第745頁下。
[32] 宋延壽《宗鏡錄》卷57,《大正藏》第48卷,第742頁下。
[33] 宋延壽《宗鏡錄》卷56,《大正藏》第48卷,第737頁下—第738頁上。
[34] 宋延壽《宗鏡錄》卷56,《大正藏》第48卷,第737頁下—第738頁上。
[35] 宋延壽《宗鏡錄》卷56,《大正藏》第48卷,第738頁中。
[36] 唐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1本之中有此語,見《大正藏》第43卷,第229頁中。
[37] 宋延壽《宗鏡錄》卷57,《大正藏》第48卷,第743頁上。
[38] 宋延壽《宗鏡錄》卷76,《大正藏》第48卷,第839頁中。
[39] 唐澄觀《華嚴經疏》卷2,《大正藏》第35卷,第510頁中。
[40] 唐澄觀《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79,《大正藏》第36卷,第619頁上。
[41] 唐宗密《圓覺經略疏》卷上,《大正藏》第39卷,第525頁下。
[42] 宋延壽《宗鏡錄》卷5,《大正藏》第48卷,第440頁中。
[43] 隋智顗《觀音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4卷,第882頁下。
[44] 隋智顗《觀音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4卷,第882頁下。
[45] 隋智顗《摩诃止觀》卷二下,《大正藏》第46卷,第17頁中—頁下。
[46] 隋智顗《觀音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4卷,第882頁下。
[47] 隋智顗《觀音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4卷,第882頁下。
[48] 隋慧遠《大乘義章》卷19,《大正藏》第44卷,第846頁中。
[49] 隋智顗《金光明經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9卷,第2頁下。
[50] 隋智顗《金光明經玄義》卷上,《大正藏》第39卷,第4頁上。
[51] 宋知禮《金光明經玄義拾遺記》卷2,《大正藏》第39卷,第22頁下。
[52] 隋智顗《法華玄義》卷2上,《大正藏》第33卷,第695頁上。
[53] 唐澄觀《華嚴經疏》卷14,《大正藏》第35卷,第604頁上。
[54] 唐澄觀《華嚴經疏》卷14,《大正藏》第35卷,第602頁上。
[55] 宋延壽《宗鏡錄》卷5,《大正藏》第48卷,第441頁上。
[56] 宋延壽《宗鏡錄·序》,《大正藏》第48卷,第416頁下。
《第七章 唯識宗的興盛及其傳承 第七節 永明延壽與唯識宗的終結》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