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法無相時所顯之相,不說諸法無相就是真如。又說空、無相、無願是叁解脫門,也不說空等就是真如。所以真如與其說諸法的空相空性空理,毋甯說是諸法的本來面目。這本來面目還是空呢?還是有呢?縱然空,也必不像世間所謂空,縱然有,也不必像世間所謂有。總須親證,然後明白。所以還是說他非空非有爲佳。但是世間諸法的非空非有,是如幻的,是有所表的,真如的非空非有,是非如幻的,是無所表的,是無同法喻的。我們斷不能以世谛的非空非有,概括第一義谛的非空非有。
複次,真如不在諸法之外,離了諸法去找真如,便永遠找不出真如。猶如離了所妄見的蛇,便永遠找不出那一條繩子。但是要執現前所妄見的諸法之一法,說是諸法真如,或是一種道理,或是一種性相,也永不會是真如。猶如要執現前所妄見的蛇之一部,說是此蛇的真面目,或是蛇頭,或是蛇尾,永不會是蛇的真面目。
複次,真如無轉變。豈但真如無轉變,諸法本來面目即是真如,所以諸法實無轉變。無轉變而認爲有轉變,是妄心的妄見,或虛妄分別。好像一個人睡在床上,本來未動,當他做夢的時候,盡可夢見自己在外面東奔西跑,縱橫馳驅,一旦瞿然驚醒,才曉得以前的動作都是妄心妄見,實際上是無來無去本來寂靜的。衆生從無始以來,就落在這生滅流轉的大夢裏,直待菩提大覺,247頁才得解脫。至于這個真如,和數論的自性,外道的上帝大梵等等,有無分別,可以一望而知。複次,真如既是諸法本來面目,諸法是幻,真如是真。幻或待真,真不待幻。所以甯可說以昧真如故,而萬法生滅,不可說由萬法生滅不息,而真如之理存。
複次,所謂生滅流轉,指妄心所見不遍,前後變異而言。例如此時見一山,彼時見一水, 此時睡眠,彼時醒覺,此時喜樂,彼時悲哀,此時墮地獄,彼時生人間,如是等種種變異,總由局于此彼之分別。到了諸佛一切智,智照一切境,前前後後,毫無增減,既無增減,即無變異,既無變異,即無生滅。所以雖是我們以己之心度佛之意,說是“淨法等流”,然而這種等流,又何嘗不可說是無生滅,何嘗不可說是常寂光。以是義故,涅槃經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
以上是就唯識宗的“虛妄分別”講的,再就叁論宗的“假名”講,也是一樣。何以見得“假名”便是“虛妄分別”
呢?名是名字,也就是觀念,也就是意識。思想和言語本是一種東西,思想是無聲的言語,言語是有聲的思想。現在的心理學家,大都明白這種關系,甚且有說將來可于筋肉之顫動,測知人之思想的。 [吾常看見學生考試做文章思索的時候,不知不覺的唇動頭搖,自言自語,這卻又不止于筋肉之顫動了。] 哲學家如羅素,也稱思想爲在內的語言,(InnerSpeech)其實這種道理,在幾千年前,佛家早已見到了。無著菩薩的攝大乘論,講得尤其清楚。他說:“名有二種,一言說名,二思248頁惟名。”“名”是言語思維的單位。言語思維是名字的相續。積字成句,積觀念成道理,句又叫言,所以名言雲雲,包括一切觀念和道理。觀念和道理,人都知道是心的主觀作用,不能得到客觀的真相。例如毒藥是能毒死人的。但是假如僅僅嘴裏喊一聲毒藥的名字,或者心裏起了個毒藥的觀念,是決不會被毒死的。觀念表諸法的自相,尚且是假,道理是若幹觀念相續,而表諸法的差別,當然離心也不能存在。推之,一切記憶的事情,想像的事情,夢幻的事情,所得的也無非名言。叁論家說:既然一切都由緣生,一切都如夢幻,自然一切只有名言。你說有一樣東西不是因緣所生嗎?能離去心而獨立嗎?能不如夢如幻嗎?若說夢幻中的東西無用,實在的東西有用,例如火能燒,夢中幻中的火不能燒,所以非如夢如幻,當知夢境幻境,也能叫人顛倒迷惑,也能叫人悲歡啼笑,黃梁一夢,轉瞬百年,當那夢人未醒的時候,何嘗不把夢中的東西件件看成有用。若說有實他心,非如夢幻,自心尚且是因緣所生,是刹那生滅,是如夢如幻,何況他心。推之,唯識家所說的八識七識根身器界之類,也都是因緣所生,也都是刹那生滅,也都是如夢如幻。世人對于如夢如幻的東西,每每太認真了,橫起貪執恐怖,所以般若經要叫人觀空。清辨菩薩立量說: [見掌珍論。]““真性有爲”空。 [(宗)真性謂按之實際,有爲謂現前諸法。] 緣生故。(因)如幻。(喻)”
何以空?緣生故空。如何空?如幻之空。懂得緣生和如幻,便說他不空也不妨。譬如說:249頁真性有爲不空(宗),緣生故。(因)如幻。(喻)或者說:真性有爲非空非有(宗),緣生故。(因)如幻。(喻)都無不可。般若經說:“諸法無所有,如是有”。無所有,是如幻而空,如是有,是如幻而有,合起來是非空非有。
有人說:有一樣東西,非名言,便是你們所說的真如,或諸法的本來面目。我說:誠然,不過真如不是同諸法並列的一樣東西。諸法的幻相幻性是名言,諸法的離言實性是真如。真如既然離言,吾們自然不能說他是怎樣怎樣。但是吾們提起真如,已經落了名言計度,不到親證真如的時候,總不能擺脫名言的範圍。世人尚未親證真如的時候,每每以名言計度,揣測真如的相用。其實名言所得,唯是名言;計度所得,唯是計度。想來想去,總是有爲的諸法,而非無爲的真如。因爲這緣故,所以佛家少談真如。縱然談到,也只說他空無有相,空無有用,決不說他怎樣怎樣。清辨菩薩立量說:““無爲”無有實。(宗) 不起故。(因) 似空華。(喻) ”
空華是虛空之華,虛空是諸色無性所顯,也如真如是二空所顯,都是所謂以遮作表。複次,當人說空華時,惟有名言,此外更無一相可得,說真如或無爲時,也是如此,所以比做空華。複250頁次,空華無用,一說他有用,已經不空;也如真如無爲,一說他有爲,已經非真。所以名爲不起。但是對法第十一說:“待名言者,一切皆假;離名言者,一切皆實。”可見此所謂無有實者,仍是名言計度之真如,而非離言實性。有人說:名言是意識的作用,此外五識緣色聲等,確是現量,怎能也說是名言。我說:如果色聲等真是現量所得,那色聲等便已經是真如了,而實則不然。五識八識,雖有真現量,卻被意識和七識的非量隱了。直待轉八識成四智, [八識成大圓鏡智。七識成平等性智。六識成妙觀察智。五識成成所作智。] 親證真如的時候,才會出現。且如常人張目就能辨遠近,總以爲遠近是眼識的現量。而據現在心理學家的研究,遠近實是意識的作用。喪明的人驟然複明,看許多東西,無遠無近,都在目前,好像一張平面風景畫似的。小孩最初視聽,也似渾然一體,不辨方所遠近。美國詹姆氏論之最詳。吾們瞠目看遠山近水,也每每成一平面。這都可以證明意識未發達或未專注的時候,眼識並無遠近之相,遠近之覺,既然如此,色聲香味,安見其必不然。
複次,吾們總以爲色聲香味等,是現前一刹那間的單純感覺,而不知一刹那間的單純感覺實不可得。例如,吾們把手指從燈焰中一刷而過,並不覺得熱。或把一張影片,從吾們面前飛馳過去,也必定看不見什麼。這一來一去,已經不知經過多少刹那,吾們尚且不能得著什麼感覺,何況真正的一刹那呢。所以常人所有感覺,可說都是若幹相續意識的記憶,想像綜合推求所成的。就是所謂功能,所謂勢用,所謂動作,所謂因果,也莫非意識所得。幻幻相應,假說爲真。
究竟251頁這幻的真相怎樣,還是無從捉摸,縱然相應,終究不出虛妄分別。譬如夢中說夢,縱然說得不錯。終究見不到世間的真相。這樣一講,便說一切但有名言,又有何妨。龜毛兔角,也有名言,此名言所依之意識,也是依他,那麼,便說幻法與龜毛兔角平等,平等又有何妨。名言是什麼,正是佛所說的“六塵緣影”之妄心。
叁論宗意在直接叫人遣幻觀空,去遍計執, [意識計度的範圍最廣,沒有的東西可以計度爲有,無常的東西,可以計度爲常,妄的東西,可以計度爲真,這種妄執叫遍計所執。] 故認一切但有能诠之名,更無所诠之相。唯識宗意在叫人分別幻有,明依他起,雖不說有能诠所诠之體,卻也認有能诠所诠之相。所以只說獨頭意識中的言說思想觀念道理之類是“名”,其余哩,能緣的見分爲“分別”,所緣的相分爲“相”,合“正智”“真如”爲“五法”。舉名而言,可說一切爲名,舉相而言,可說一切爲相,舉分別而言,可說一切爲分別,總是說明一個幻之爲幻,真之爲真 [真如正智爲圓成實性,合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爲“叁性”] 。罷了。
叁論宗說空而不著空,可以破世人之“有見”。 [中論雲“大聖說空法,爲離諸見故,若複見有空,諸佛所不化。
] 唯識宗說,有而不著有,可以破世人之“空見”。 [成唯識論雲“若執唯識,真實有者亦是法執。”] 或空或有,相反相成,非空非有,同一中道。當他們講世谛的非空非有時,一個說緣生,一個說緣起, [叁論宗不立種子,所以叫生,唯識宗立種子,故名依他起。] 一個說唯假名,一個說唯虛妄分別,大體上固252頁然無甚乖異。至于講到第一義谛的非空非有,都承認他是。
無爲,無相,無用,是諸法實性,而不能生諸法,不離諸法而有名言道斷,唯證相應,更是如出一軌。這是就道理上說明兩宗的會通,若就事實而論,更無不可會通的余地。
華嚴經“叁界唯心”的話,是唯識宗的根本。然而華嚴經確是到了叁論宗初祖龍樹菩薩手裏,才發輝光大起來。那麼,就稱龍樹是唯識宗的遠祖,有何不可。此其一。
龍樹菩薩著中論,唯識宗的無著菩薩替他著順中論釋論,安慧菩薩也替他著中觀釋論,叁論宗提婆菩薩著百論,唯識宗的天親菩薩替他著釋論,提婆菩薩著廣百論,唯識宗的護法菩薩替他著釋論。此外無著造金剛般若論,天親造金剛般若經論,玄奘法師譯大般若經,窺基法師著心經幽贊等,都可證明空有兩宗,簡直是一家人,毫無一點隔閡。此其二。
廣百論最後偈說:“虛妄分別縛,證空見能除”,明明承認“虛妄分別”是有的。所以辨中邊論“虛妄分別有”一偈,長行解雲:“如是理趣,妙契中道,亦善符順般若等經,非空非有。”其他不謀而同的話,不可勝舉。此其叁。
複次,還有一個共通之點,不但大乘空有兩宗是如此,一切佛教都如此,就是闡明因果,提倡實踐。這一類的話,實在太多了,引不勝引。從前求那跋摩法師,有遺文偈雲:“諸論各異端,修行理無二,偏執有是非,達者無違诤。”
可謂一語破的。善惡的判別,修行的共軌,道德的253頁所以然,唯有佛家能與以理論上的根據。至于禅定止觀種種法門,人人都能實驗,毫無迷信,更毫無玄想。這正是他圓融智信,超出其他哲學宗教處。他日當再詳論,姑止于此。
上來略解能所雙忘,非空非有義訖。因爲講唯識,便連帶把識性真相略一解釋。因爲講空有,便連帶把空宗有宗會通一番。但是法相宗的系統完密,妙義重重,本篇單提出兩點來講,自不免有挂一漏萬之弊。而且佛家學說,大體上雖然一致,也不少有待討論的地方,內中真如問題,尤其是紛爭的焦點,本篇所述,難保不有以私意去取,失去真相的所在。伏願海內唯識學者,以及其他哲學學者,加以批評改正,幸甚幸甚!
《能所雙忘空有並遣的唯識觀(景昌極)》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