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唯識學概要》、黃忏華的《唯識學的輪廓》、摩尼的《唯識哲學》、唐大圓的《唯識的科學方法》等,都用通俗易曉的現代語言,深入淺出地講述唯識學的艱深義理,力求讓一般人能看懂、聽懂。不少人在講解唯識時,盡量利用、聯系現代科學、哲學。如張化聲《見色之研究》,引述西方心理學關于視覺形成來源的散出、波動、以太諸說,及生理學的眼球解剖圖、視網膜成像圖,說明唯識所說眼識形成的原理,既符契科學而又有對科學中難題的解答。熊十力《新唯識論》、缪鳳林《唯識今釋》、朱寶昌《唯識新解》等,都多處引證西方哲學之說以釋唯識。如《唯識新解》參照懷特海哲學,將唯識學所講的“識”解釋爲“經驗的動作”,謂唯識所言“種子”便是懷特海所謂“使一個經驗動作顯現的“主觀要求””,經驗動作便是懷特海所謂“主觀要求得到了個體滿足”。至于利用科學成果如顯微鏡下的觀察證實佛經所言水中、人身中諸多微蟲,以光學電學知識證明佛經所說一切刹那生滅等,更是晚近唯識學著述中論證唯識學符契科學的老生常談。
叁、對西方宗教、科學、哲學的批判。
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勁挑戰,晚近唯識學者們講述唯識時,往往依唯識學對西方宗教、科學、哲學予以反擊、批判。歐陽漸的著名講演《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論證佛法與世界所有宗教(其實主要指基督教)有質的不同,“純以科學證實之方法立理破邪”,鼓舞人依智慧、依自力勇往奮進,自求解脫,與宗教委己以依人者大異。太虛《破神執論》、王恩洋《成立唯識義》運用佛學破“自在所作論”的傳統方法,破斥神教尤西洋宗教信仰的核心——上帝創世論,析理頗爲透辟。太虛大師依據佛法之智慧,廣泛評論當代文化,其《宗用論》所收184篇文章,評論的對象遍及耶教、西洋諸家哲學、新物理學、行爲派心理學、候爾特意識學、科學、美學、教育學等,多據唯識學以立論,多居高臨下,一言中的。歐陽漸批評西方哲學家雖在破除迷信上比宗教家進步,但未能真不迷信,未能不謬執。如笛卡爾懷疑世上一切事實悉非真理,然隨即迷信一個能懷疑一切的“我”爲真;羅素能破一切唯物唯心論非真理,然而隨又執定一切現象是真。柏格森之直覺論則“盲參瞎證,取舍用情”。總之,西方諸家哲學,皆墮于我、法二執,全憑意識推論,“有研究而無結論”,佛法唯識學則要在破執,雖言萬法唯識,即複此識也都是妄,旨在教人離諸妄執,現量親證真如,乃“結論後之研究”。缪鳳林《唯識今釋》對從亞裏士多德到新實在論的西方諸家哲學,皆依唯識學進行批判,謂“西方哲學家多憑小慧以立言,當其順邏輯之理論,覺其說有不能通時,則請出上帝以解圍,而不自知其喪失哲人之態度。”唯識家雖多論述唯識學與現代科學相符契,而一面又批判科學,揭露科學的局限性和崇迷科學之弊端。太虛說科學雖發達了物質生活,而“徒嚴飾地球而不能獲人道之安樂。”(《新的唯識論》)歐陽漸指責“科學因果律展轉比量,不能超量,物理推至原子電子而術窮。”(《與章行嚴書》)景昌極指出:“彼科學家之與佛法異者,不在其立理原則,而在其執此原理原則爲實有”,不知一切物質及人們認識到的原理原則自性本空。王季同以科學家的身份,運用科學知識揭示科學的局限,說種種科學問題與其所基之常識,“皆不過吾人夙生同業所感之總報而已。而即此業報亦無實體,唯是心識,故曰萬法唯識。”(《科學之根本問題》)
四、據新思想對唯識學作改造與新釋。
受新學影響,有些弘講唯識的人不完全墨守佛典舊說,而參照西學,大膽改造發揮。如李●卿《唯識新論簡述》從相信唯識學與科學皆是真理出發,認爲唯識學在當今時代“必須通過科學的難關”,悟出“物皆有識”,乃至無生物、無機物、原子、電子也都有識,將世界的最後因歸結爲“能”,謂“能”即是阿賴耶識的能力,亦即唯識學所稱“種子”。統合科學知識與萬法唯識說,提出一種由無始無邊識海動念而形成宇宙萬類的假說。熊十力則統合唯識思想與易學,組建成一套本心由翕辟二力作用形成心物的“新唯識論”。此類創新發揮的新唯識論,盡管算不上現代唯識學的主流,卻也影響不小,表現出唯識學在現代社會傳揚的一種嶄新趨向。
總結與反思
幾成千載絕學的法相唯識,在合宜的文化氣候下,得以一度再興,被不少教界、學界人士深入研究、熱情弘揚,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現代唯識學者們對唯識學教典作了大量精細的整理、校訂、增譯、诠釋、研究,並懷著文化救國的熱忱,適應時勢,對唯識義理作了較爲明白易曉的闡述,立足唯識學,對西方科學、哲學、宗教等的文化挑戰作出回應,使唯識學盛況空前,在宗教與學術兩大領域大放異彩,在社會多元文化中擔當了重要角色,越出佛教範圍,作爲一種學術思想傳播于社會,對文化繁榮、社會進步,起了不容忽視的積極作用。唯識學給世人提供了一種安身立命之本,幫助不少人建立起堅強的精神支柱,獲得人生智慧,提升精神境界,其鼓舞向上、安慰人心、平衡社會心理,功不可沒。晚近文化豪傑中,如梁啓超、譚嗣同、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歐陽漸、楊度等,皆曾研習唯識學,其精神、智慧、人格,與唯識學的陶鑄關系甚深。
在現代多元文化中,在佛教諸宗思想中,唯識學有其特具的契理契機的優點。它崇重理性自覺,依智慧自我變革以直趨向上的精神,表現出一種陽剛之氣,與時代文化思潮及中國儒學頗相符契;它重視邏輯思辨、嚴謹不苟的學風,及其廣泛認識論、宇宙論、本體論、心理學等的龐大、精深、系統的思想體系,有助于深化國人的哲學思辨、理性探討,提高民族的思維水平,針治中國傳統文化畸重直覺、疏于邏輯的弊端,至今尚被不少從事哲學、心理學、物理學、人體科學等學科研究的學者們所關注、珍視;唯識學所弘揚的不畏生死、常住世間,願曆無數劫精進不息,以無私奉獻、利樂衆生、莊嚴國土的精神,可以陶鑄出高尚勇毅的人格,有淬砺民族精神、促進精神文明建設的有益作用。
和唐代慈恩宗的興盛未久即趨衰絕一樣,唯識學在本世紀初的再興,也是好景不長。專弘唯識的機構團體支那內學院、叁時學會、法相學社等,都于五十年代初相繼停止活動,人才漸趨凋零,後繼乏人。若從1910年楊文會創佛學研究會提倡研習唯識算起,唯識學再興的時間,總共才四十年。雖然五十年代以前培養出來的一批唯識學人才尚在海內外繼續講習弘揚,在港臺地區還有一些專弘唯識的機構團體,各佛教院校都將唯識學列爲重要課程,學界研究唯識者也不乏其人,但風靡一時的唯識熱已成過去,一個有力量、有影響、傳承不絕的唯識專宗幾乎不複存在。這自與中國的社會環境有關,但更爲根本的原因,大概還要從唯識學本身及它在現代的弘揚方式上去找。唯識學産生于印度佛教興盛期的大寺巨刹中,本是專業瑜伽師禅思的産物,在國主供養的優越生存條件下,在教內、教外理論論戰的環境中,形成其嚴謹宗風,其學義理艱深,名相繁多,倡叁大阿僧祗劫精進修行方臻成佛,佛道懸運,聞者生畏,自難被廣大民衆普遍接受。終身專門研習者,尚未必能通徹,奔忙掙紮于撓撓紅塵中的民衆,更難入其門徑。傳入中國後,又面臨與中土人士尚簡易圓頓,不喜煩瑣思辨的文化心理相●格的問題,並終以難于符契中土文化傳統而絕傳。這一問題,直到今天,仍然是唯識學弘揚所面對的巨大障礙。晚近學者在弘揚唯識學的過程中,未具足順利排除這一障礙的方便,其弘揚方式,存在著重大缺陷:
一、闡述尚不夠新。太虛大師提倡順應新文化而建立“新唯識學”,自是真知灼見。然舊學之翻新,須大智慧,非屬易事。教內學者,率多認唯識典籍所示義理爲“聖言量”,後學只能做“結論後的研究”,因此很難離古人規矩而創新。其闡揚多循傳統路徑,主要整理解釋教典,其诠釋解說,仍顯艱澀古奧,甚至將本來就過于煩瑣的唯識學诠釋得更爲煩瑣,有的人闡釋唯識仍用古佛典用語,這使唯識學的傳習不能不局限在一個佛教知識分子和一些治文史哲的學者的狹小圈子裏。多數人講唯識,還是墨守舊說而且只是護法系唯識學舊說,盡管有適應時勢的自覺,但學力難臻,深度不足,對現代文化提出的一些尖銳挑戰,未能作出有力的應答。實際上,從佛教史看,印度系統的法相唯識學,是古德應當時之機,宗依一類佛經中若幹簡略渾淪的說法發揮組建,是流非源,從無著到護法,唯識學一直處于發展完善之中,護法之後也還在發展。唯識十大論師、今學、古學,及地論師、攝論師、慈恩系、西明寺派等,在不少問題上看法便非一致,甚至諸經中的唯識說,也不無歧異。法本無法,應機而說,是說法的根本原則。當此人類文化高度發達、西方心理學對心識的研究日益深入,多門前沿科學與佛法遙相接軌之世,唯識學的弘揚,理應適應世間法而大膽翻新。墨守古人應當時之機而說的唯識學爲佛法准繩,認流爲源,未免有食古不化之嫌。
二、修證方面之不足。唯識學既爲瑜伽觀行的産物,以瑜伽的實證爲根本依據,以指導人生爲宗旨,則研習方法,應是解行相應,以實證爲准則,並爲世人提供可行可證、符契機宜的修行方法。而晚近的唯識學者,較忽視瑜伽實證,多數只在文字義理上下功夫,只說不行,甚至用學術界研究文史哲學的方法治唯識學,其研究不能不失去源頭活水,墮入文字窠臼。慈恩宗的致命弱點——觀修方法、操作技術的相對薄弱,未能被現代的唯識學弘揚者所改變。
叁、入世運用之不足。古德弘揚唯識,著眼于出世間了生死,對如何運用唯識利益人們的世俗生活,談得不多。現代學者弘揚的唯識學,仍未能改變舊唯識學畸重出世間的傾向。實際上,唯識學內含許多可以現實地利益衆生、造福人類的因素,可以而且應該靈活運用于世俗生活。如運用于心理分析、心理咨詢、精神病治療、教育、氣功、潛能開發、罪犯改造等。“佛法在世間”,只有融入世人的生活,在人間起到利益衆生的現實作用,唯識學才能在廣大民衆心識中成爲源頭活水,千年不腐,萬劫不絕,導入涅槃大海。
四、圓融之不足。諸法一味,圓融不二,乃佛說法之特點,爲中國佛教的長處。現代唯識學者,頗有執一非余、乏圓融不诤之雅量者。唯持一護法系唯識學爲純正佛法之准繩來衡量一切,貶唯識古學,證僞《起信》、《楞嚴》,斷“真常唯心”爲婆羅門教之見,乃至絕口不談天臺華嚴,絕口不談唯識以外的一切佛法,雖不無活躍學術、深化思路之功,而違背圓融不诤之旨,輕易否定中國佛學,動搖中國佛教之根柢,其破壞作用,蓋與弘揚佛法之旨趣相悖。
五、對切要問題研究之不足。唯識學本用于指導修行,與修行、運用相關的問題,對學佛者來說最爲切要。如唯識與禅宗、密教、淨土等的關系、頓悟與漸修說的矛盾等,爲學佛人所關注思擇而多迷惑不決者,唯識學者恰好研究最少。
現代唯識學弘揚中的這些缺陷,彌補解決確實不大容易。本文不敢妄自責咎前賢、時賢,旨在總結反思,喚起對這些問題的重視,與同好者致力于探索解決,完成“新唯識學”的組建,使唯識學發揚光大,萬古常新,永遠發揮其應有的利益衆生、莊嚴國土的作用。
《法相唯識學複興的回顧》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