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炎熱、晴朗的夏日,婆羅雙樹上的花朵燦爛、果實累累,大地是荒野多山岩的,其間有許多岩洞,有的岩洞中可以看見蓄著糾結長發、僅以一塊白色薄棉布遮身的瑜伽士,他們有的坐在鹿皮墊上打坐、有的正在練習各種瑜伽術——像是廣爲人知的在營火中央禅坐之類,也有正在念誦咒語或虔誠的祝禱詞……。這裏四處彌漫著和平、安靜、與世隔絕的氣氛,但也令人油然生起敬畏之感,看來像是世界還不存在之前這裏就未曾改變過似地——完全的靜止與無聲,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附近有一條大河,但看不見漁夫;河流非常壯闊,看來至少有數裏的寬度,河岸邊有苦行者正在進行神聖的淨化儀式,你可以看見他們在河中禅坐、沐浴。這是兩千五百年前,在印度的比哈爾(Bihar)省,一處叫做尼連禅(Nairanjana)[編按:尼連禅,意譯作不樂著河,爲恒河的支流,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國伽耶城的東方,由南向北流]地方的景象。
一位名叫悉達多(Siddhartha)的王子來到這裏,他有一付貴族的儀表,不久前他才摘掉皇冠、耳環以及各種佩飾,因此看起來頗有赤裸裸的感覺。他剛剛遣走了他的馬與最後一位侍從,如今他將一塊幹淨的白棉布圍在身上。他環顧周遭,試圖模仿其他的苦行者們,他想效法他們的榜樣,因此走向其中一位向他請教修行之法。首先,他解釋自己是一位王子,但他感覺宮中的生活毫無意義;他曾目睹人的生、老、病、死,也曾見過走在街上的一位聖者,使他得到啓示,要追隨聖者的榜樣與生活方式。這一切對他而言是全然嶄新的,剛開始他簡直無法接受它竟然真的發生了,他仍然無法忘懷宮中的奢華與聲色之娛,往日生活的種種依然萦繞心頭。這就是悉達多王子——將來的佛陀。
之後,他或許並非心甘情願地接受了眼前上師的指導。上師教授他成仙的苦行修法、教他盤腿而坐、使用瑜伽七式並做瑜伽呼吸練習。剛開始他覺得很新奇,好象遊戲一樣,同時也因爲自己終能舍棄世俗的財富來過這種美妙的生活而感到沾沾自喜。可是,他心中對妻兒及父母的想念仍然揮之不去,因此難免幹擾瑜伽的修習,但卻苦于無法控製自己的心;而那些瑜伽士除了告訴他繼續修苦行之外,其他則一概不談。
這是佛陀在大約兩千五百年前的經曆。即使是今日,如果我們決定離開家裏,放棄冷、熱水澡,忘記家裏的可口飯食,以及乘坐轎車的奢侈,或搭乘也被視爲是奢侈的公共交通工具時,我們仍然可以找到非常類似的景象和擁有非常類似的經驗。我們之中有些人可能會搭乘飛機,只不過數小時的工夫,在還沒有搞清楚身在何處前,就已抵達印度;有些更富冒險精神的人可能決定搭乘便車,不過,那仍然不象是真實的,因爲旅程中高潮疊起,令人一刻都不會感到枯燥乏味——而我們終于達到印度了。
或許就某些方面而言,印度是令人失望的:我們會看到部分的現代化,某部分教育程度較高的印度人的勢利——他們仍在模仿英國大爺。我們一開始可能很不以爲然,但也只好接受了,並盡可能趕快離開城市到林裏去(這裏指的可能是一座西藏佛寺或印度教的精舍[ashram,譯者按:供印度教徒沈思冥想的幽靜處所])。
我們可能跟隨悉達多王子的先例,也可能獲得與他相似的經驗,但最先令我們耿耿于懷的,將是那種毫無奢侈的苦行生活。不過,我們能否從這最初幾天甚至幾個月中學到什麼呢?或許我們可以因而對這種生活方式有所了解,但也可能因爲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國家,所以難免感到興奮。我們想要去解釋所有的事情,而在我們努力想打破語言與文字隔閡的同時,正有一場對話在我們心中進行。
其實我們仍然生活在自我的小天地裏,正如佛陀所經曆的情況一樣,身處在一個陌生國度中的興奮與新奇之感,恐怕幾個月都不能完全褪除;我們好象對這個國家著了魔似地寫家信,被興奮與它的特異迷醉了。因此,如果你在幾天或幾個星期後就離去,你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不可能學到很多——如果當年佛陀離開尼連禅重返他在迦毗羅(Rajgir)的王國的話,也會發生相同的情況。
而佛陀當年卻在印度苦行長老的指導下修習禅定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修苦行並奉行單一宗教法對自己並沒有很大的助益。他仍未獲得解答,或許只得到部分答案而已;但就某方面來說,他心中對這些問題早已有了解答,只是他仍未出脫出[見自己所欲見]的局限,進而看出事物的真實本然。因此,要走上修行之道,首先必須要克服最初的興奮,這是第一要件——除非克服這種興奮,否則我們什麼也無法學,因爲任何情緒上的興奮都將蒙蔽我們的視線。
由于太汲汲于建構自己對生命的看法,以致于無法看出生命原本的樣貌。因此,在我們尚未找出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的精要之前,絕不能對任何一種宗教或政治組織做出承諾或信守奉行——給自己貼上一標簽、過苦行式的生活或改變我們的穿著等諸如此類的事,沒有任何一件會讓我們産生真正的變化。
數年之後,佛陀決定離開。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學到很多,覺得該是向他的印度仙人上師們說再見的時候了。在走了很遠一段路之後,他來到一處地方,那仍然是在尼連禅河河畔,他選擇在一棵菩提樹下坐下來。他在那裏停留長遠達數年之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只吃、喝很少的食物;然而,並不是因爲他認爲必須修嚴格的苦行才這樣做,而是他覺得確實必須一個人獨處,自己將事情弄明白,而不只是盲從別人的做法。他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得到同樣的結論,但那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不論一個要學什麼,他必須有第一手的經驗,不能只從書本或老師那裏或單單靠遵照一套既定的模式而學得。
佛陀的這項發現是他在想法上的一大革命,他甚至否定婆羅瑪(Brah-ma)[編按:婆羅瑪,即梵天,意譯清淨、離欲。印度思想將萬有的根源[梵]予以神格化,爲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創造神]或上帝——宇宙創造者——的存在,他決定所有不是自己親自發現的東西一概不予接受。這並非意謂他罔顧印度偉大、古老的傳統,他主張的並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所持的負面態度,或共産主義者的革命方式;相反地,他的革命是真實而正面的,發揚了革命創造性的一面,是不尋求外援、獨力去體驗發掘的。
佛教可能是所有宗教中唯一不以上帝的啓示或對上帝或諸神的信仰爲依據的宗教,但這並不表示佛陀是個無神論者或主張異端邪說。他從未爭論過宗教或哲學教條的問題,而是直接切入事件的核心——如何直見真理。他絕不浪費時間做空泛的推想。
培養自己這種革命性的態度可以讓我們學到很多。舉例來說,譬如有一天我們沒吃午飯,但我們可能並不覺得餓——或許是因爲我們早餐吃很多——然而沒吃午飯的念頭卻會影響到我們。社會的架構中有許多既定的模式,使我們很容易毫不質疑地照單全收。是我們真的餓了,還是只想填滿中午那段空檔?這是個很簡單明了的例子,然而,同樣的道理也適用在自我的問題。
佛陀發現沒有[我]、[自我]這種東西——或許應該說沒有[是]、[我是]這種東西。他發現所有這些概念、想法、希望、恐懼、結論,都來自一個人猜測性的思惟,以及得自父母心理上的遺傳與成長中的經驗等等。我們很容易會將這些全部加在一起,當然,我們之所以會這樣做,一部分是肇因于教育系統的欠缺技巧——我們是依照別人告訴的去想,而不是發自內心地做真正的研究。
因此,從這方面來看,讓身體受苦的苦行修法絕非佛教的重要部分,重要的是超越自己已定型的概念模式;但這並不是意謂著你必須創造一套新的模式,或刻意違反習俗,再也不吃午餐之類。我們毋須將自己慣常的行爲以及在別人面前顯現的樣子完全予以顛覆,因爲即使如此,依然不能解決問題——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是對問題作周密的檢驗。
由此看來,我們常有一種欲望——或許不像欲望那般強烈,而更像是一種感覺,想要去遵從某件事;有時甚至想也沒想,就被帶到那裏了。因此,介紹[正定(mindfulness)]的觀念是非常重要的。然後,我們遇事可以自我省察,得以超越泛泛之見以及所謂常識的判斷。我們要學著做一位高明的科學家,對任何事都不貿然接受、對每件事都必須用自己的顯微鏡觀測,然後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個人的結論——除非我們先做到這一點,否則沒有救主、上師、加持或導引會對我們有任何幫助。
當然,我們總是會有以下的疑惑:如果得不到幫助,我們算什麼?我們什麼都不是嗎?難道我們不要試著達到更高嗎?更高的又是什麼?譬如成佛是什麼?證悟是什麼?它們是某種東西或不是……?不過,我恐怕自己並非真正的權威來回答這些問題,我與在座每一位一樣,只不過是個旅客罷了,但從我個人的經驗——我的知識是像經文中的所描述的:“如恒河中的一沙粒”——我覺得當我們談到“更高”是什麼時,常是以個人的觀點設想一個較大的自己;當我們談到上帝(God)時,我們是依照自己的形象將祂想像成更偉大、崇高——我們本身的自我膨脹,而那好像是我從放大鏡中看自己一樣。我們仍是以二元的觀點在思考:我在這裏,祂在那裏,唯一的溝通方式是向祂祈求。我們或許覺得有些時候可以聯絡得上,不過終究無法以這種方式真正溝通。
我們永遠無法達到與上帝合一的境界,因爲我們已經接受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一個預先設定的結論,如今只是要將那大東西硬往小容器裏塞而已,然而,要趕駱駝穿過針孔是絕不可能的,因此我們必須另謀他途,唯一的可行之道即是回歸到簡單的自我省察。這並非指你要試著做一位虔誠的教徒、或是必須對鄰居友善、或盡可能地多捐款給慈善機構,當然,做這些事也很不錯,但重點在于:我們不應只是盲目地接受一切,然後試著將它塞入正確的框框裏,而是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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