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鹹命往臺山祈禱。大師未回,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雲:“此去一百二十裏,有趙州觀音院,有禅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佥曰:“此可應兆乎。”
查新舊《唐書》,未見“燕王領兵收鎮府”事,其時“燕王”爲蘆龍節度使李匡威。唐昭宗時,天下已極亂,皇命不出京畿。景福二年(892),晉王李克用欲攻趙,李匡威引燕兵救,敗克用。趙王王镕犒匡威于藁城,辇出十萬金帛以酬。匡威肆淫,出幽州時曾汙其弟媳。其弟匡籌怨恨,發動兵變,擁幽州拒匡威,並自稱留後,請朝廷冊封。匡威之衆遂散,但與親近留深州(亦趙王轄地)。王镕德其爲己而失燕,迎歸鎮州,爲王镕完城塹,繕甲兵,視之如子。匡威以王镕年少(時王镕僅十七歲,或雲二十),且樂鎮州風土,潛謀奪之。李抱貞爲之劃策,陰以施恩悅其將士。但王氏在鎮州百年,士民愛之,不從匡威。匡威父忌日,王镕就其第吊之,匡威素服匡甲,伏兵劫之。王镕抱匡威雲;“镕爲晉人所困,幾亡矣,賴公以有今日。公欲得四州(鎮冀深趙四州),不若與公歸府第,以位讓公,則將士莫拒矣。”匡威以爲然,與镕並馬,陳兵入府。會大風雷雨,瓦屋皆振。匡威入東偏門,有屠者墨君和,自缺垣躍出,摳匡威甲士,挾王镕于馬上,負之登屋。鎮人既得镕,反攻匡威,殺之。
此893年事也,燕王李匡威在鎮州共約兩個年頭,錄此以佐趙州行錄之史實。燕趙二王之見趙州,當在此二年之間。
《簡弘錄》卷六十六記李匡威爲王镕所迎,與李抱貞俱館于梅子園。“抱貞少遊燕趙,每徘徊常山,愛之不能去。以匡威失國無聊,時與登城西大悲浮屠,顧覽山川,泫然而泣。“此大悲浮屠”在鎮州,後周世宗曾親毀之,宋太祖時複之,今正定之隆興寺也。有學者因“大悲”而言爲趙州觀音院,實誤也。一在鎮州,一在趙州,趙州觀音院乃小刹,安能與“大悲浮屠”此巨刹混淆,錄此備注。
(9)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邪?法王尊邪?”師雲:“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默然。師良久,中間問:“阿哪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諾:“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雲:“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
燕王、趙王見趙州,當在892年底或893年初,時趙州已一百一十六矣。趙王年少敦和,而燕王凶悍強蠻,是趙王易見,燕王難見也。趙州住此已叁十余年,已閱王氏叁代,更知河北風雲,豈有不知燕趙二王之理。然風骨獨存,雖王者來,亦“端坐不起”。燕王之問“人王尊邪?法王尊邪?”似有責難之意。而趙州古佛,于此圓融無礙,“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尊”隨已見,欲則爲之。趙州之語,強過後來面聖者之“現在佛不拜過去佛”語多矣。燕王乃武夫,豈識趙州玄機,故“唯默然”。趙王年少,亦不知語。趙州亦不語良久,當時氣氛,不知多少人股慄汗下。不知多時,趙州方問:“阿哪個是鎮府大王?”趙州乃趙王轄地,亦當問地主。此猶達磨之見梁武帝而曰:“不識”。 趙州豈不知趙王,明知故問也。而趙王實不知趙州,不然何遲至今日,方因燕王而來。趙王禮謙,雲:“弟子。” 趙州雲:“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似罪已而實罪趙王。
《戰國策》載:齊宣王見顔,曰:“前!”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人臣也。王曰前,亦曰王前,可乎?” 對曰:“夫前爲慕勢,王前爲趨士;與使爲慕勢,不若使王爲趨士。”此儒者也,尚有此骨氣,何況趙州。
(10)須臾,左右請師爲大王說法。師雲:“大王左右多,爭教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雲:“啓大王,不是這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雲:“請禅師去諱說法。”師雲:“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觸著名字,便生嗔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贊歎,珍敬無盡。
“左右”者,燕趙二王之文武幕僚侍從也。二王尚未致問,“左右”怎能僭越代請。故趙州故設門檻,讓二王屏去“左右”。須知古往今來,“左右”雖能助事,亦能敗事,明鑒多矣。二王令左右退。偏文遠忽然作怪,雲:“不是這個左右。”師徒二人唱和,玩弄二王于掌中,二王果入彀中,燕王乃問:“是什麼左右?”文遠雲:“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古時王者之名不能道,犯者以“大不敬”問罪,過于殺人放火,故“避諱”爲中國兩千年的陋習。燕王失國之余,亦欲祈福,故屈尊請趙州“去諱說法”。 趙州乃借題發揮:“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觸著名字,便生嗔怒。”世人犯諱得罪,于佛犯諱得福,佛與衆生,心量別矣。趙州以此爲例,說將開來。盡是二王不是處,因趙州方便善巧,二王不但不罪,反而“稽首贊歎,珍(尊)敬無盡”。孟子雲:“見王者而藐之”,莊子雲:“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豈在趙州乎!
(11)來日將回,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淩晨入院,責師傲亢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主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雲:“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叁拜而去。
于語錄中,已見趙州“下等人來,叁門外接;中等人來,下禅床接;上等人來,禅床上接”這曠古難見之風骨(寓言傳說中的不在此例)。此又見一例,不過于事之中,“先鋒”應在前,“叁等人”之事應居于後。
燕趙二王見趙州,夜宿趙州城館,自不會宿于觀音院。趙乃北地,燕地更北,乃胡漢雜處之地,須知王镕之祖父亦爲回鹘人。故其“先鋒”必是武野不馴。二王尚且“珍敬”,他反來興師問罪。爭奈趙州有殺人劍,殺人且不見血:“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當年魚朝恩亦因慧忠國師類似之語,在肅宗前“伏地請罪,口稱萬死”。邊鄙粗人,哪有宦者心細。雖然,亦“再叁拜而去”。趙州之叁寸,既能勝強,亦能勝弱,功夫何在?
(12)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阖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雲:“階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雲:“是諸院尊宿,並大師大德。”師雲:“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階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
趙王迎趙州入鎮州,當在896年,燕王李匡威已死叁年矣。其間趙王亦多次去觀音院探視趙州,事載語錄,茲不重述。
以趙州之年臘,爲古今第一,且禅風高卓,盛譽于世。河北之地,自北魏以來佛法即盛,民衆信佛,久已成俗。故趙州入鎮府,“阖城威儀”,數萬士衆,傾城出迎。至入王府之內,趙州方下“寶辇”。趙王先禮拜,方請趙州上殿,且“正位而坐”。時鎮州諸寺長老,亦具威儀來迎。鎮州有“大悲”、“毘盧”二寺,乃天下名刹,此外尚有臨濟院,其余勝過觀音院者亦不計其數。諸山長老,于時俱立“階下”。 趙州推己及人,更因佛法一體,並宜尊重,故明知故問:“階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雲;“是諸院尊宿並大師大德。”趙州乃嚴辭雲:“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階下,老僧亦起。”趙王聞後,自知失禮失儀,故命俱與上殿,共趙州同坐。于此可見趙州重法重僧,雖善巧方便,亦須虛懷如是方始得。此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不明是理,焉能荷擔大任。
(13)是日齋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雲:“問佛法。”師雲:“這裏已坐卻老僧,哪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王乃令止。
僧官之製,東晉南北朝即行矣,有僧正、僧統之名。唐開成中,設左右街僧錄,後因置僧錄司,專掌佛教事。又于各府設僧綱司,各州設僧正司,各縣置僧會司。鎮州乃真定府,其僧官爲僧綱司。
此爲趙王首次供養趙州,故齋筵盛大,座次皆由僧官排定。齋將畢,又安排設問,“從上至下,一人一問”。問者,自然是問佛法。趙州于此又現“如來頂相”,雲:“這裏已坐卻老僧,那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二尊不並化“,學佛之人多,言“心佛衆生叁無差別”者多,而真的敢于直下承當的實微乎其微。趙州此語,千古獨步,端的“爍破四天下”。“這裏已坐卻老僧,哪裏問什麼法?”欲知佛法麼?只這是。
(14)其時國後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後雲:“請禅師爲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雲:“願大王與老僧齊年。”
“國後”者,趙王母也,何不以母名?唐末,朝廷爲籠絡藩鎮,常以公主下嫁。王镕父景崇尚唐公主,故此稱“國後”,合于理也。史稱王镕母賢,訓镕甚嚴,故王镕亦尚文德,不縱兵。時四方互征伐,趙僅自守,故趙地富甲河北,亦其母訓之力也。此請趙州爲趙王“摩頂受記”,爲祈福也。趙州摩趙王頂雲:“願大王與老僧齊年。”王镕若如趙州之百歲,則福祿盈矣。但其母殁後,趙王偏愛方術,漸驕于富貴,又好左道,煉丹藥求長生。“終至不問政事,常留西山,旬月忘歸,任其政于宦者。”後梁龍德元年(921)王镕于西山,軍亂,殺王镕。是王氏之據成德鎮共一百年整(822--921)。
(15)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禅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窦行軍願舍果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爲真際禅院,亦雲窦家園。師入院後,海衆雲臻。
趙王爲趙州“建造禅宮”,亦是心誠禮至,留在鎮州,方便于早晚供奉。但趙州卻不領情,雲:“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趙地當時雖雲富甲河北,亦是窮時鬥富。河北…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 趙州真際禅師行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