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師示衆雲:“龍女心親獻,盡是自然事。”問:“既是自然事,獻時爲什麼?”師雲:“若不獻,爭知自然。”
龍女于法華會上,獻價值叁千大千世界之寶珠供佛,此寶珠者,心也。其爲自然之事,如釋迦拈花,迦葉微笑一樣,無須私心擬議。若涉擬議,則非道也。禅門公案中,機鋒往來者多矣,若其中情景自然,則彼此皆爲從容。若不自然,則涉巧僞。此學修真實之處,不可不察。
(122)
師示衆雲:“八百個作佛漢,覓一個道人難得。”
道人者,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凡有所著,即非道人。
(123)
問:“只如無佛無人處,還有修行也無?”師雲:“除卻者兩個,有百千萬億。”學雲:“道人來時,在什麼處?”師雲:“你與麼即不修行也。”其僧禮拜,師雲:“大有處著你在。”
“無佛無人處”,乃頓悟境界之寫照。離開頓門,尚有漸門。頓則不二,漸則百千萬億,此禅宗不易之原則。那僧火候已到,問:“道人來時,在什麼處?”臨濟曾雲:“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若是猛利漢,要見當下便見。這僧正是如此,故趙州及時接引雲:“你與麼即不修行也。”那僧心知肚明,隨即禮拜。趙州亦精于回互,雖雲:“不修行”,但終以“大有處著你在”結局。大有處,百千萬億處也。此乃“實際理地不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的趙州版。
(124)
問:“白雲不落時如何?”師雲:“老僧不會上象。”學雲:“豈無賓主?”師雲:“老僧是主,闍梨是賓,白雲在什麼處?”
白雲不落,慧日難出;煩惱不息,菩提難覓,此爲一般學佛者的認識。但趙州對此等境象一並抹之。那僧不知是從臨濟來,還是從曹洞來,詢趙州雲:“和尚豈無賓主?”煩惱是賓,菩提是主,理所當然。但趙州又一並抹之,並轉到實處:“老僧是主,闍梨是賓,白雲在什麼處?”覺照無方,遍一切處,雖白雲何礙。說主論賓,亦莫離這個。
(125)
問:“大巧若拙時如何?”師雲:“喪卻棟梁材。”
老莊有“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等哲言訓世,對大道之用有深刻的揭示,明哲之人亦多取而用之。但“守拙”、“若愚”尚有一孿生子,即是“不材”,若有材用,即非拙非愚。趙州之“喪卻棟梁材”乃克實之語。若以“棟梁”爲己任,而欲守拙,難矣!
(126)
師示衆雲:“佛之一字,吾不喜聞。”問:“和尚還爲人也無?”師雲:“爲人。”學雲:“如何爲人?”師雲:“不識玄旨,徒勞念靜。”學雲:“既是玄,作麼生是旨?”師雲:“我不把本。”學雲:“這個是玄,如何是旨?”師雲:“答你是旨。”
唐五代祖師,喝佛罵祖,竭盡精采,爲中國佛教立心,爲學佛者開路,建功厥偉,德山、臨濟、趙州、雲門等均爲世不再出之尊宿。
佛本爲覺者,但世人把佛視之爲神,是謗佛也,毀佛也。唐代佛教雖盛,有光明面,亦有陰暗面。當時宮廷與民間,佞佛之風甚重,幾近迷信。一些知識摻和其中,推波助瀾,爲識者不屑。是六祖以來,禅宗曆代祖師,傳佛心印,恥與爲伍。爲救其弊,方爲喝佛罵祖,正本清源,以啓導學者之心。“一枝草作丈六金身用”,“佛之一字,吾不喜聞”,趙州之作略,雖無德山、臨濟之剛烈,卻以從容自在之風範,一新叢林之氣象。
趙州斥僞佛,示真佛,當有僧問如何爲人(教化)時,趙州再一次用《信心銘》語雲:“不識玄旨,徒勞念靜。”玄旨是目的,即明心見性;念靜爲修行中萬法之一。不知目的,方法何用?那僧是趙州會下人,故意在語句上與趙州周旋:“既是玄,作麼生是旨?”玄者,明心見性之心性也,旨者,明也,見也。趙州端的“大巧若拙”,雲:“我不把本”,本者,心性也。若著于心性,則失心性。趙州之示拙,亦恰到好處。那僧卻也識機,雲:“者(這)個是玄,如何是旨?”趙州雲:“答你是旨”,明你意趣,識你機鋒而答,不是“旨”麼!由此可見趙州對于《信心銘》的熟練和推崇。
(127)
師示衆雲:“各自有禅,各自有道。忽有人問你:作麼生是禅是道?作麼生祇對他?”僧乃問:“既各有禅道,從上至今,語話爲什麼?”師雲:“爲你遊魂。”學雲:“未審如何爲人?”師乃退身不語。
宗師接人,非同課堂教授,僅陳述講解義理而已。接人之妙,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般。知己識人,知病識藥,一兩張方子下去,就藥到病除。
“各自有禅,各自有道”。人皆有心性,有心性,禅道就在其中。不然這個悟字,從何處說起。雖然,欲明此道,最好是反客爲主,老是作學生,又怎知老師之用心,此是明眼宗師常爲弟子開眼處。故趙州雲:“忽有人問你……作麼生祇對他?”
那僧尚不知其味,故問:既各有禅道,那曆代祖師又說許多開示作麼?衆生雖各自有禅道,但其心神漫不知歸,故趙州雲:“爲你遊魂。”那僧似有所悟,進而問:“未審如何爲人?”趙州乃“退身不語”。
“退身不語”,亦是祖師之作略,“此時無聲勝有聲”,不少學人,于祖師“不語”之時悟去,如“德山無語”、“雪峰無語”等公案。
(128)
師示衆雲:“不得閑過,念佛,念法。”僧乃問:“如何是學人自己念?”師雲:“念者是誰?”學雲:“無伴。”師叱:“這驢!”
雖是喝佛罵祖,卻不忘念佛念法。這是祖師爲人親切處,萬莫執于一端。念佛念法者,乃六祖所示之“自修,自行,自成佛道”之法門也,念念歸己,修行方有實路。那僧亦是老參,似知趙州語脈,故進一步問:“如何是學人自己念?”但“如何”二字,卻露出馬腳,是以被趙州抓住:“念者是誰?”那僧雲:“無伴”,再次表明他尚在比量中過活,未到實地,似則似,是即不是,故趙州斥之。
(129)
上堂,示衆雲:“若是第一句,與佛祖爲師;第二句,與人天爲師;第叁句,自救不了。”有僧問:“如何是第一句?”師雲:“與佛祖爲師。”師又雲:“大好從頭起。”學人再問,師雲:“卻又人天去也。”
此叁句,與臨濟之叁句同。臨濟常雲:“若第一句中薦得,堪與佛祖爲師。若第二句中薦得,堪與人天爲師。若于第叁句中薦得,自救不了。”僧便問:“如何是第一句?”臨濟雲:“叁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賓主分。”問:“如何是第二句?”臨濟雲:“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爭負截流機。”問:“如何是第叁句?”臨濟雲:“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系裏頭人。”
臨濟之叁句,雖曲盡其妙,但亦使解心未泯者大弄活計。趙州叁句,則無此弊。僧問第一句,趙州雲:“與佛祖爲師。”是同語反複,日後法眼大得其旨,屢試屢驗,而成法眼宗風之一。趙州又雲:“大好從頭起”,“從頭”者,第一也,萬法之源也,徹法源底也,故堪與佛祖爲師。趙州之直指,雖不峻烈,卻也入骨叁分。那僧再問第一句,已落第二句,故趙州雲:“卻又人天去也。”若再問,則落第叁句,自救不了。趙州如此開演,在場者自應有深切之體驗,且無擬議之弊。
(130)
師示衆雲:“是他不是不將來,老僧不是不祇對。”僧雲:“和尚將什麼祇對?”師長籲一聲,雲:“和尚將這個祇對,莫辜負學人也無!”師雲:“你適來肯我,我即辜負你。若不肯我,我即不辜負你。”
趙州此語,疑殺天下人。縱觀趙州五百余條語錄,曆代頌唱者,不過六十余條,世人熟知者,僅“狗子佛性”、“吃茶去”、“柏樹子”等數條而已。如此,是知趙州,不知趙州?
波斯匿王問佛一義二義時,佛雲:“我今無說,汝今無聽。無說無聽,是名爲一義二義。”趙州示衆,示出入其間,是欲逗引出當人之真如。“是他不是不將來,老僧不是不祗對”,真是令人如“蚊子上鐵牛,無下口處。”那僧不甘于此,欲覓下口處,趙州長籲一聲,又似無孔之笛,無絃之琴。那僧仍無下口處,故有“辜負”之怨。趙州雲:“你適來肯我,我即辜負你。若不肯我,我即不辜負你。”這裏,哪容人去肯與不肯,又哪見辜負與不辜負。要識趙州麼,只這是!
(131)
師示衆雲:“老僧今夜答話去也,解問者出來!”有僧才出禮拜,師雲:“比來抛磚引玉,只得個墼子。”
那僧來問,趙州亦未答,爲何雲:“只得個墼(土胚)子”?土胚子,可方可圓,可大可小也。未問未答之間,大有妙處,會麼。
德山上堂,雲:“今夜不答話,問話者叁十棒。”時有僧出禮拜,德山便打。僧雲:“某甲話也未問,和尚因什麼打某甲?”
又,德山上堂,雲:“問即有過,不問猶乖。”有僧出禮拜。德山便打。僧雲:“某甲始禮拜,爲什麼便打?”德山雲:“待汝開口,堪作什麼?”祖師用處,真不可思議!
(132)
問:“狗子有佛性也無?”師雲:“無。”學雲:“上至諸佛,下至蟻子,皆有佛性。狗子爲什麼無?”師雲:“爲伊有業識在。”
趙州此語一出,即爲後世話頭禅之宗主,執後世禅宗牛耳八百年,是功欤,過欤?
宗師接人,皆導人直入心性。故說有說無,皆是見風使舵,治病下藥。若作實語會,即辜負趙州也。“爲伊有業識在”,衆生皆有業識,亦有佛性,此是二,如何是不二?若不從中透出,與狗子何異?此公案曆代頌唱極多,今亦試舉幾頌,先看佛印禅師所頌:
大用全機得自由,
有無雙放卻雙收。
幾多業識逢人犬,
從此時時憶趙州。
再看法雲法秀禅師所頌:
少年學解昧宗途,
老倒依還滯有無。
古佛純金誰辨色?
惑爲機智競躊躇。
再來枯木法成禅師所頌:
道有道無無剩語,
千呼萬喚不回頭。
尋香逐氣隨他去,
空使流光暗度秋。
(133)
問:“如何是法身?”師…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上(121-140)》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