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維護僧團全體的清淨和威德。昙邕既因“小緣”被擯,仍可與弟子共修,可見他絕非犯重罪。因此,昙邕不應被擯,但慧遠爲顧全大局,勸請昙邕離開。又昙邕本性剛強,可能會覺得被擯不太公道,但都沒違抗,亦反映出慧遠一向紀律嚴明,弟子攝服。
還值得一提的,是慧遠同門法遇(晉太元[376-396]中卒,年61),因襄陽(今湖北襄樊市)受侵擾,避難東下,住在江陵長沙寺,其弟子因飲酒,沒有在傍晚上香,法遇僅懲處而沒有驅遣。道安聽聞,寄送一條荊杖。法遇收到,明白老師不滿自己未能約束僧衆,遂命維那杖罰自己叁下:又去信慧遠,表示深感懊悔。4按飲酒是單墮罪之一,就算一小滴入口,也犯戒,但犯者不用驅遣。慧遠或承師訓,就算犯輕罪者,也一樣須擯出。
4.堅持守戒
慧遠臨離世時病發,堅持守戒,連番拒絕藥石,終告不治。《高僧傳》本傳記道:
以晉義熙十二年八月初動散。至六日困笃,大德耆年皆稽颡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爲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
這段記載可分四節詳細討論。首先,慧遠于晉義熙十二年(416)“動散”。動散乃服用五石散的副作用。五石散由張仲景(約150-約219)發明,本用來醫治傷寒病,自何晏C-249)改造服食後,成爲魏晉南北朝名士的風尚。服五石散除治病外,還有令精神愉悅、延年益壽、補身壯陽、美容等功效。6孫思邀(約581—682)《千金翼方》載有據說是何晏研製的“五石更生散”,藥方包含紫石英、白石英等十五味藥,搗篩爲散,用酒送服。7服散後,藥氣運行而發熱,須飲溫酒,並做運動出汗把內熱散發,體內疾患會隨毒熱散發出去,如散發不得當,會産生“舌縮入喉、癰瘡陷背、脊肉爛潰、頭痛欲裂、腰痛欲折”等嚴重副作用,嚴重會致死。8慧遠出現動散,顯示他曾服五石散。學者對慧遠此舉,有不同意見。余嘉錫(1884-1955)頗有微言:“遠以出世高僧,豈尚不了生死,外形骸,乃竟服此至毒之藥以喪其身……雖古德高賢有所不悟者矣”。甯稼雨指出在慧遠時代,王戎(234-305)、殷頭等,以五石散症發作,逃避政治漩渦,慧遠效法他們,稱疾不出山,借故不跟桓玄和晉安帝(397-418在位)會面。如接受甯氏的推測,慧遠服散有兩種可能情況:其一是慧遠一直服散,健康受損,稱疾乃真有其事,至晚年病發。其二是慧遠爲逃避權貴詐稱,至年邁真的患病,才嘗試服散。又僧人服散並非罕見,例如法度(437-500)曾因“動散”睡倒地上,吃了一些“味甘而冷”之物,纾緩痛苦:智滿(551-628)離世前,“初因動散,微覺不態”;法護(576-643)“好道術,服石散”。因此,慧遠服五石散,不足爲奇。接著的疑問是這樣做有否違律。
佛教認爲饑渴是人的苦病,所謂藥石,並非單指治病的藥物,還包括充饑的食物。據進食時限,藥石分“時、非時、七日、盡壽”四種。從每天黎明時分到日影正中,允許比丘進食,稱“時”,即食時;時藥乃飯、耖、幹飯、魚、肉、根莖葉果等食物。從日影過中至第二天黎明時分前,不許比丘進食,稱“非時”,即非食時;非時藥乃不混雜時藥,經過濾的漿汁。至于七日藥,如酥、油、糖、蜜、石蜜、脂等,作法接受,可于七日內服用。盡壽藥,乃長期病患可終生服用者,種類繁多。例如《十誦律》列出“根藥、果藥、鹽、樹膠藥、湯”各有五種,《四分律》舉出果、根莖、細末、鹽、油脂等類,以及酢麥汁、粥、人骨、人血等:又同律記優波離問甚麼是盡形壽薊,佛陀說那些難以入口、不能忍受的食物,如比丘患病,可長期服食:
優波離偏露右肩,右膝著地,合掌白佛言:“何等是盡形壽藥應服
”佛語優波離:“不任爲食者,比丘有病因緣,盡形壽應服”。
《薩婆多昆尼昆婆沙》解釋《十誦律》“蓄七日藥過限戒”時,更有言“如五石散,隨石作名,作終身藥服”。又五石散乃用酒送服,但飲酒非絕不允許。《四分律》說如所患病只有用酒才能醫治者,容許飲用:
若有如是如是病,余藥治不差,以酒爲藥;若以酒塗瘡,一切無犯。
《薩婆多部昆尼摩得勒伽》和《善見律毗婆沙》皆表示可用酒煮藥服用,但不可以有酒香味而已:
若以酒煮時藥、非時藥、七日藥,得服不
若無酒性,得服。
若酒煮食煮藥故,有酒香味,犯突吉羅;無酒香味,得食。
《目連問戒律中五百輕重事》說可用酒混和藥物一起服用治病,但不可千飲酒:
問:病人須酒一二升下藥,可與不
答:若師言必差,聽和藥服,不得空服。
由此可見,盡形壽藥包羅廣泛,慧遠如因長期病患服食五石散,以至飲酒送服,律製也容許。既然五石散可長期服用,則慧遠臨離世時嘗試一服來治病,亦應無犯。
其次,慧遠動散了六日病危,大德和耆老們建議飲豉酒被拒。南宋志盤《佛祖統紀》引(東林十八賢傳)記慧遠拒絕的理由是“律無通文”,意即律典沒有准許的文字。如上所說,慧遠因病飲酒,並無犯戒。又日人丹波康賴(912-995)編《醫心方》引述秦承祖(約5世紀)“療散豉酒方”,乃用“美豉二升,勿令有鹽”,“以叁升清酒,投之一沸,濾取,溫服一升,小自溫暖,令有汗意……”,凡“散發不解,或噤寒,或心痛心噤,皆宜服之”。故豉酒確可用來調理動散,耆老們的提議有其根據,也反映出僧衆對服散有所認識。
第叁、耆老們再懇請慧遠飲米汁,亦遭拒絕。米汁,即用大米和水一起煮成的漿汁,中國自古已用來治病。《僧只律》之“製藥法”包括“時漿非時漿”一項,時漿包括“一切米汁、韻汁、奶酪漿”,即米汁在食時可飲,在非食時則不可。(東林十八賢傳)記載道:“請飲米汁。師曰:日過中矣”。據此,慧遠鑒于已過食時拒飲。按《薩婆多部昆尼摩得勒伽》有言:
雲何酢漿淨
諸比丘病,問諸醫師。醫師言:“飲漿可得差。”乃至佛言:“應作酢漿。”作法者,取米汁溫水和之,放一處酢已,須者受用。若漿清澄無濁,以囊漉清淨如水。從地了受已,至日沒得飲,非初夜。初夜受,初夜飲。乃至後夜受,後夜飲。
酢漿乃是用米汁混和溫水,放在一處,發酵而成,經過濾後,清淨如水,病者可飲用。如在明相出時接受,至日沒落前可飲,初夜接受,初夜可飲,後夜接受,後夜可飲。米汁如是酢漿,慧遠可以飲用。
最後,耆老們懇請慧遠飲用以蜜和水摻成的蜜漿。慧遠命律師翻查律書,未查閱到一半,慧遠去世。《五分律》舉出八種非時漿之一是蜜漿。《僧只律》記蜜是非時漿的一種,如比丘患病,醫師表示非食不可的話,准許服用:
一切豆、一切谷、一切麥漬頭不坼、蘇油、蜜、石蜜,是名非時漿。若比丘病,醫言“與食便活,不與便死”者..….然後與飲。
《根本薩婆多部律攝》指出除八種特定的非時漿外,橘、柚、櫻、梅、甘蔗、糖、蜜等,也聽許製作漿水飲用。可是,《四分律》、《十誦律》舉出幾個不同組合的八種非時漿,都沒包含蜜漿,可見律典對蜜漿的說法不一。慧遠想檢查律典,確定能否飲用,是有其原因的。
5.死後林葬
《高僧傳》本傳記慧遠離世後,屍首作如下處理:
遠以凡夫之情難割,乃製七日展哀,遺命使露骸松下。既而弟子收葬,浔陽太守阮侃于山西嶺鑿圹開冢。
慧遠明白人世俗情一時難以割舍,遺命囑弟子把屍體露天置于松樹下,供大家哀悼七天,之後弟子將他安葬在廬山西峰開鑿的墓穴。《出叁藏記集·慧遠傳》記道:“遺命露骸松下,同之草木,既而弟子收葬”,沒提及七日的時限。
看僧傳記跟慧遠時代前後漢僧的葬法,很可能都是全屍而葬。例如:支遁(314-366)“終于所住……即窆于(余姚)塢中”,窆,意爲將棺木葬入墓穴:竺法義(307-380)死後,孝武帝(372-396在位)“以錢十萬買新事崗爲墓,起塔叁級”;道安“無疾而卒,葬城內五級寺中”;竺僧輔“無疾而化,因葬寺中,僧爲起塔”;昙戒(晉隆安[397-401]中卒,年70)“葬安公墓右”:竺道壹(晉隆安[397-401]中卒,年71)“遇疾而卒,即葬于(吳虎丘)山南”:昙鑒死後,“身體柔軟,香潔倍常,;因申而殓焉”:法緒“盛夏于室中舍命,七日不臭。……村人即于屍上爲起冢塔焉”。西域僧則閻昆,即火葬,例如:羅什“依外國法,以火焚屍,薪滅形碎,唯舌不灰”;求那跋摩(367-43”“依外國法閣昆之”。漢僧西行,死于他國,也用火葬,例如:朱士行(203-282)于于阗離世,“依西方法閻維”;智嚴(350-427)死于歲賓,“彼國法,凡聖燒身之處,各有其所……”。
律典沒有具體指明僧人采取那種葬法。玄奘(約602-664)《大唐西域記》記印度送終殡葬儀法有叁種:“一日火葬,積薪焚燎;二日水葬,沈流漂散;叁曰野葬,棄林飼獸”。2道宣《四分律行事鈔》詳檢經律,歸納印度葬法如下:
中國四葬:3水葬投之江流,火葬焚之以火,土葬埋之岸旁,林葬棄之中野,爲鵑虎所食。律中多明火、林二葬,亦有薶者。《五分》雲:“屍應薶之,若火燒,在石上,不得草上安”。《僧只》“陳如右脅著地涅槃”;又雲:“若死者雇人閣維之”。《十誦》“有比丘死林中,鳥啄腹破出錢”等。《四分》雲:“如來輪王火葬”。然則火葬則殘屍,雇人展轉准得。
道宣印度葬法有水、火、土、林四種,律典多說火、林兩種,但也采用埋葬的方法。然後引用諸律爲證:《五分律》記有一肥大比丘離世,比丘們把屍體放在青草上,油脂流出,傷害了青草,衆外道譏諷比匠殘殺生命。佛陀遂製定不應把屍體放在生物上,應埋葬,火燒,或放在石上。《僧只律》記懦陳如“右脅著地,心不亂,即入無余涅槃”,一牧民婦“取斧折好薪,置一處,即便閣維舍利”;又說如比丘圓寂,“彼有衣缽,應雇人閻維”。《十誦律》記一烏懷甚多錢財的比丘患病,他怕死後錢財被衆僧分攤,便請看病人拿來摩沙豆羹,然後連羹帶錢吞下肚子裏,怎知不能消化致死。看病人把他的屍體棄置在“死人處”,群鳥啄食,破腹出腸,錢財墮地。死人處即爲棄置屍體的荒山野嶺,放在死人處即是野葬或林葬。《四分律》說如來和轉輪聖王都用火葬。道宣最後總結火葬殘害屍體,當雇他人進行。如是,慧遠林葬,支遁等全屍土葬,以及羅什等火葬,皆律製容許:而觀是時漢僧都采土葬,慧遠大膽首用林葬,把屍首暴置野外,布施予鳥獸蟲蟻,跟“身體發膚,受諸父母,不敢毀傷”、“全屍”等中國傳統觀念,大相徑庭,可見慧遠到死後也堅持把佛教的慈悲精神實踐出來,也令林葬日後成爲漢僧流行的葬法之一。不過,慧遠屍體置樹下七天後便下葬,沒長期棄置,未作完全的布施,慧遠其實作了妥協。
叁、總結
歸結而言,慧遠判定吟嘯違反戒律,顯示他把握戒律的神粹,不僅在于規限言行,更有助修踐,故以理推論,回應弟子提問。關于佛馱跋陀羅被擯一事,作辯解,其時廣律雖未傳至,慧遠對律製己十分娴熟,能爲他找到申辯的理由。又昙邕雖是得力助手,但慧遠以求僧衆和諧,借故驅逐,這種把僧團全體利益置于個人榮辱之上的做法,是否合乎律製公義,見仁見智,但其大局爲重的識見和手段的犀利,可見一斑。及至瀕死病危時,慧遠接連拒絕飲用豉酒、米汁、蜜漿,其對戒律的堅持,至死不渝,後世著名律師元照(1048—1116)稱許道:“嗚呼往哲,真大法師,由余昏庸,何足算也”。最後,慧遠主張死後林葬,布施精神,貫徹始終,前無古人,足見打破常規的勇氣。總之,今天雖無法知道慧遠治下廬山僧團的莊嚴面貌,但從以上事例,思過半矣。
《廬山慧遠的戒律觀及其實踐(屈大成)》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