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要過來,這是點米,供養給師父。”說完,男子遞上手中的布袋。
安西師知道這袋米的分量,走到裏面告訴打坐的老人。兩人更堅信只要肯修行,叁寶就不會舍棄他們!
桃園隱居
“文革”從城市蔓延到了鄉村,很快又波及到地藏寺裏二位清修的僧人。安西師決定回東北老家。分手時,兩人對望了半天。
當地政府把老人安排到老山林場。林場有片桃園,位置比較偏僻,加上老輩人傳說桃園中鬧鬼,所以沒有人敢去看管,這個任務只有同樣是“牛鬼蛇神”的老和尚來承擔。
桃園在老人看來,簡直是世外桃源。偌大一片園子,除了他自己外,見不到人的蹤迹。間歇,飛過幾只小鳥,停不到幾分鍾,耐不住冷清,也結伴離開。
清晨,老人把藏在屋內橫梁上的《金剛經》和《楞嚴經》取下來,揣在自己特製的口袋裏,挂在貼身衣服內。左手提瓶開水,右手拎只籃子,裏面放兩個饅頭,一點鹹菜。
到了桃園,找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老人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取出經典,坐在地上讀誦。渴了,喝口開水,餓了,就著鹹菜嚼饅頭。
一天、兩天,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老人對于二部經完全熟稔于心。根塵交觸時,境界顯行處,般若與叁昧的光明時常啓發。
一次,坐下去一會兒,睜眼已過了半天。越發堅信世間萬象,當體皆空。時空假有,因緣乃生。
有一次,林場的幾個年輕人要和老人辯論,打算狠狠批批老人的封建迷信思想。他們問起老人,爲何不結婚,又不吃肉。老人輕描淡寫地回答:“和尚不成家,把老婆讓給你們。不吃肉,將計劃留給大家。讓你們得到利益,難道還不好嗎?你們整天說爲人民服務,我們信佛就是真正爲人民服務。”
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面紅耳赤,慌忙中連招呼也不打就跑掉了。
一晃四五年,外面的世界如何,老人一概不知。後來,與別人談起那段歲月之時,他總是感歎,那是自己最用功的時間。沒有外緣幹擾,沒有內魔逼迫,每天向佛陀請益,與自我對話,同山林交流,對流泉相映。
“日子過去了之後,才知道是最好的日子。”老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寫到這裏,我理解到,原來老人要我快樂地接受眼前的一切,無論是風還是雨。
道場複興
上世紀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氣候溫暖。宗教政策全面落實,也給老人帶來了生命的活力,盡管當時他已年近古稀。這年四月,老人約了幾位昔日同參,回到闊別二十年的獅子嶺。
昔日的寺院掩埋在荒草之間,瓦礫碎磚散落各處。唯保留有兜率宮和老禅堂,據說,那是由于留給幾只水牛做了牛棚的緣故,才在浩劫中幸免于難。裏面的牛糞,東一堆西一堆,讓人無處下腳。
當時沒有廚房。大家燒飯就在空地上,用幾塊石頭墊著,上面架個鍋。山上拾些樹枝,水塘裏舀些水。吃飯時間一到,大家就隨手拿塊石頭,坐在上面,一邊吃一邊談論修房子。
那時侯,隔叁差五就要到山下18裏外的高旺鎮上,買些挂面回來做爲日常的飲食。直到後來,來山居士們多了,大家自發供養糧食,才不用再買了。
兜率宮位于整個寺院的最高處,也是兜率寺的主殿,打掃收拾幹淨以後,裏面空空蕩蕩,佛菩薩像全部毀了,得想辦法解決。這對老人來說,並不太難。
就地取材,山上取了些適合雕塑的粘土,在臨時搭就的佛臺上,動起手來。沒幾天,彌勒菩薩坐在了臺子上,坦胸跣足,笑容可掬,好像預示著一個好的緣起。
老人寫了對聯,貼在柱子兩側。美其名曰,山裏風格。
叁聖殿在兜率宮的東面,面積不大。殿內東西兩邊靠牆橫放著一溜排的玻璃框,裏面是老人親手繪製的蓮宗十叁祖師的道影。
據說,當時應蘇州靈岩明學法師的的邀請,畫了叁套。一套贈送靈岩,一套由臺灣某道場供養,余下一套安置叁聖殿內。我目睹過十叁位祖師的道貌,其他的十二位,沒見過真容,不敢評價好壞,而印光大師在照片上看過,對照畫像,如出一轍。繞佛途徑印祖面前時,妄想多的人,不敢開眼對視。
那些日子,白天蓋房子,常住的師父居士全都出動,一個不漏。晚間,大衆集體到叁聖殿內共修。坐香、聽經、禮拜、忏悔,春夏秋冬,寒暑不廢。
老人嘗引蓮池大師偈語告誡衆弟子:“世間之事如鈎鎖連環,沒完沒了,苦不可言。莫貪五欲,趕緊放下,老實念佛!”
寺院圍牆後有一棵四五百年的銀杏樹,叁四個大人都抱不過來。一天,來了個東北居士,在寺院住了些時候。愛在樹下乘涼,有天隨口吟出首小詩,倒也是老人的真實寫照:
“一山一寺一老僧,一屋一榻一盞燈。一書一畫複一塑,一心修得一寺成。”
來出家吧
初次見到恩師不是在獅子嶺,1994年元旦後一天,搭乘一位居士的便車拜訪老人。到得山來,有人告知老人去了山後的精舍。午飯在寺院吃的,飯後驅車前往。
車在山裏左右繞彎,開進山腳的一個院子後,車在一排普通的紅磚房前停了下來。大家下車後,跟著孫居士走到一間獨立的兩開間平房前。門開著,冬日午後的陽光正撒在屋子正中。一位穿著灰色大褂的老和尚坐在屋裏,看得出來,他精神矍铄,身體硬朗。
老人說話不快不慢,略有地方口音。聽說去的人中有的想皈依叁寶,他把幾個人帶到裏屋的佛堂,叫叁個人跪在拜墊上。我在最右邊,時間不長,可是忏悔、叁番羯磨、發願卻一個不落。
做好儀式之後,老人還給大家講了半天。記得他說我只是你們的證明人,叁寶才是你們的老師,你們要向佛學習。送我們出來時,老人又對我鼓勵說:“你的個子最高,將來一定成就最大。”
月底就是春節,也許是因爲和老人的宿緣,我決定到獅子嶺過年。爲了這件事,我還特意一天中騎車一百公裏到寺院和老人提前打招呼。聽說我的想法,他沒直接回答,只是一再說寺院裏的飲食條件太差。我表態說沒有關系,臨走時,老人給我拿了只蘋果在路上吃。
臘月叁十清晨,天氣陰沈。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開家過年,並且在一所山林的寺院裏。
乘車在一個叫高旺的鎮上下了車,沒有公交,走了2小時,下午14點,我終于到山。
老人的屋裏站了幾個人,老人在用黃紙寫牌位。經常在寺院發心幫忙的胡居士夜裏往生了,兒女們滿足她的願望,把她送到寺院來火化。
我和老人一起下到化身窯的時候,胡居士已經被其他人放進了用磚砌就的火化窯,又用磚在外封上。半月以前,我第一次拜訪老人從湯泉回去的時候,她還搭乘我們的汽車。孰料就這幾天,就撒手西去。西北風越刮越猛,我有點冷。
封龛儀式時間不長,之後,胡居士的兒女們回去,我陪老人回寺。看出來,胡居士的死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幾十年的修行,見得太多了。晚飯,是在廚房裏吃的。一張小桌子,上面放了幾盤中午剩下的菜,饅頭幾只。老人坐在中間,總共7個人,4僧3俗。
在山過了兩天,山上生活簡單、寂寞。初二上午,我決定下山。和老人告假的時候,他堅持要我多住幾天,我答應過些日子再來。
從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都上山住幾天。一次,老人說:“來這裏長住吧,不要你做事,專門看管藏經樓。沒人時候自己讀經,有人就出來接待一下。”
小時候,很羨慕出家人,尤其坐在水邊林下,誦經禅修,更令我神往。老人說了兩叁次,我想得好好考慮考慮。
八年後的盛夏,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也給老人一個答案。
盡管,我沒有長住在山。可是,我的根早已留在那個地方。
佛像無價
不知從哪一天起,來獅子嶺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信徒、有遊客,有慕名過來的,也有順便撞上的。來的人,大都有個心願,希望得到老人的墨寶。
晴天如此,雨天如此。清晨如此,夜晚如此。上門如此,來函如此。親自如此,托人如此。
不分男女,不管貴賤,不計較信仰,不過問索畫的動機。只要開口,只要自己能動手,老人一定是有求必應,從早忙到晚,一張一張從小屋裏流入到千家萬戶。
老人爲人寫字畫從不收取一分錢,賠上筆墨紙硯那是常有的事情。
每次回師父身邊,只要看到他寮房外的陌生人,那十有八九是來索取字畫的。
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香港的商人在南京朋友陪同下,特意來山拜訪老人。交談後,表示願意花錢購買一幅老人手繪的觀音大士,希望老人能夠答應。
老人沒吭聲。對方以爲老人嫌低價不肯,表示願意送給寺院一輛桑塔那作爲報酬。
老人說:“我畫的佛像無價,那是給有緣的信徒和衆生結緣的。”
江蘇飯店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江蘇省佛協會議在南京城的江蘇飯店召開,我陪老人乘車來到會場,老人當時已八十過五。會務組安排老人和棲霞寺的本振老法師同住。
老人和本老認識多年。進門後,老人看見本老,口中一邊稱頂禮本師父,一邊順勢往下拜,本老趕緊用手托住。老人又吩咐我:“快給本師父頂禮。”我咕咚一聲倒頭便拜,恭敬培福。本老出家比恩師早幾年,老人以身示範體現了對戒律的高度重視,也讓我這個初入佛門的學人了解到什麼是謙虛與恭敬。坐下不久,各地來開會的法師與居士們陸續前來看望二位長老。一位來自鎮江的中年法師和老人很熟悉,向老人打聽山上的情況:“現在寺院住多少人呢?”
“快有20個。”
“師父們還是沒有單資嗎?”
老人點點頭。
“老法師,你要給大家發點,現在還有幾家寺院不發單資呢?發一點,會多些師父來住的。”
“我們隨緣,不操心,讓菩薩安排一切。”老人回答。
“那不是這麼說的。”中年法師堅持著。
“要錢的到要錢的地方,不要錢的到不要錢的地方。”本老的這句話,一下子把問題解決清楚。
老和尚們很幽默,說起話來像開玩笑,又像鬥機鋒。會議期間發給代表們一些點心和零食,老人們都不吃,放在桌上。一些信徒來看望老人的時候,他們拿出來招待大家。老人對大夥說:“今天吃老圓。”本師父說:“明天就吃老本。”逗得大家撲哧直樂。
隨順大衆
剃度後不久,我離開老人去歸元讀書。告假時懇請他開示,回答簡單二字——隨衆。
當時不覺得什麼特別之處,現在回憶起來,才略有體會。叢林是僧衆的保護傘,是實踐解脫的空間,是正念的加油站,是妄想的轉化所。古德雲:生歸叢林死歸塔。出家人住在一起,不爲世間五欲,不爲個人名聞利養。相互提攜,相互增上,共成佛道。因此,爲了達成彼此之間的和諧與團體的凝聚力,就需要遵守共同的律儀與規章,以免造成彼此的影響與沖突。所以,和大衆一合相就顯得十分有必要了。
記得十幾年前,初次見到老人之時,他已八十高齡,堅持每天隨衆上殿過堂,除非生病或外出。
老人持勞惜福,除了每天筆耕不辍,還做些農活。記得是1994年初春,寺院舉行佛七前,藥石後,他一個人走到叁聖殿前的菜地邊,自己動手澆起肥來。我恰巧撞見,嚇一大跳,他卻若無其事。問起來,還是百丈和尚那句話: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
老人延續傳統的風氣,寺院僧衆每天出坡,砍柴、挑大糞、挑水、種菜,樣樣事情自己動手。沒有營業收入,但師父們不用爲衣食住行操心,幾乎每天都有信徒來山送供養。老人常說:“不愁沒有道糧,只怕沒道心。”
佛陀說:“作爲一個比丘,不要回顧過去,也沒必要思考個人的未來。”如果老想著給自己的未來保險,盤算籌劃也只是白搭。一切都會改變,惟有我們的造作會形成一種慣性,牽引著我們走向未來。而活在此時,如法僧團就是我們最好的依靠與港灣。
老人給我的教言,是他一生僧侶生涯的經驗。我把它寫出來,願與如我一般愚鈍的人分享。
《想到了剃度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