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康,聞山多虎亂,不敢登,遂乘風至吉安。遊青原,見寺廢,僧皆蓄發。慨然有興複之志,乃言于當道,選年四十以下者盡剃之,得四十余人。夏自青原歸,料理本師業,安頓得宜。冬十一月,即一缽遠遊。將北行時,雪浪止予,恐不能禁苦寒,姑從吳越,多佳山水,可遊目耳。予曰:吾人習氣,戀戀軟暖,必至不可施之地,乃易製也。若吳越,枕席間耳。遂一缽長往。
六年壬申
予年二十七,初至揚州,大雪阻之,且病作。久之,乞食于市,不能入門。自忖何故?急自省曰,以腰纏少有銀二錢,可恃耳。乃見雪中僧道,行乞不得者,即盡邀于飲店,以銀投之,一餐而畢。明日上街,入一二門,乃能呼,遂得食。因自喜曰:吾力足輕萬鍾矣。銘其缽曰輕萬鍾之具,銘其衲曰輕天下之具。乃爲之銘曰:“爾委我以形,我托爾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萬物實以之而輕。方將曳長風之袖,披白雲之襟,其舉也若鴻鹄之翼,其逸也若潛龍之鱗,逍遙宇宙,去住山林。又奚衒夫朱紫之麗,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
是年秋七月,至京師,無投足之地,行乞竟日,不能得。日暮至西太平倉茶棚,僅一餐,投宿河漕遺教寺。明日,左司馬汪公伯玉知予至,乃邀之,以與次公仲淹爲社友故耳,因得寓所。旬日即谒摩诃忠法師,隨往西山,聽《妙宗鈔》。有《西山懷恩兄詩》。期罷,摩诃留過冬,聽《法華》、《唯識》,請安法師爲說因明叁支比量。
十一月,妙峰師訪予至。師長須發,衣褐衣,先報雲有鹽客相訪。及入門,師即問:還認得麼?予熟視之,見師兩目,忽記爲昔天界病淨頭也,乃曰:認得。師曰:改頭換面了也。予曰:本來面目自在。相與一笑,不暇言其他。第問所寓,曰龍華。明日過訊,夜坐,乃問其狀,何以如此?師曰:以久住山,故發長未剪,適以檀越山陰殿下,修一梵宇,命請內藏,故來耳。問予狀,乃曰:特來尋師,且以觀光辇毂,一參知識,以絕他日妄想耳。師曰:別來無時不思念,將謂無緣,今幸來,某願伴行乞,爲前驅打狗耳。竟夕之談,遲明一笑而別。即往參遍融大師,禮拜,乞和尚指示。師無語,唯直視之而已。參笑岩師,師問:何處來?予曰:南方來。師曰:記得來時路否?曰:一過便休。師曰:子卻來處分明。予作禮,侍立請益,師開示向上數語而別。
萬曆元年癸酉
予年二十八,春正月,往遊五臺。先求《清涼傳》,按迹遊之。至北臺,見有憨山。因問其山何在,僧指之,果奇秀。默取爲號,詩以志之,有“遮莫從人去,聊將此息機”之句。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複入京東遊,行乞至盤山,于千象峪石室,見一僧,不語,予亦不問,即相與拾薪汲水行乞。汪司馬以書訪之,曰:恐公作東郊餓夫也。及秋,複入京。以嶺南歐桢伯,先數年,未面寄書,今爲國博,急欲見予,故歸耳。
二年甲戌
予年二十九,春遊京西山,當代名士若二王、二汪,及南海歐桢伯,一時俱集都下。一日訪王長公鳳洲,相見,以予少年易之。予傲然賓主。公即諄諄教以作詩法,予瞠目視之,竟無一言而別。公不怿,乃對次公麟洲言之。明日次公來訪,一見即曰:夜來家兄失卻一只眼。予曰:公具只眼否?公拱曰:小子相見了也。相與大笑歸。謂其兄曰:阿哥輸卻維摩了也。因以詩贈予,有“可知王逸少,名理讓支公”之句。
一日,汪次公與予同居,看《左傳》,因謂予曰:公天資特異,大有文章氣概。家伯子當代文宗也,何不執業,以成一家之名乎?予笑而唾曰:留取老兄膝頭,他日拜老僧受西來意也。次公大不悅,歸告司馬公。公曰:信哉!予觀印公道骨,他日當入大慧、中峰之室,是肯以區區文字爲哉?第恐浮遊爲誤耳。見予與次公扇頭詩,有“身世蜩雙翼,乾坤馬一毛”之句。乃示次公曰:此豈文字僧耶?他日特設齋請予,與妙師同坐。公謂予曰:禅門寥落大可憂,小子切念之。觀公器度,將來成就不小,何以浪遊爲?予曰:貧道特爲大事因緣,參訪知識。今第遊目當代人物,以了他日妄想耳。非浪遊也,且將行矣。公曰:信然,予觀方今無可爲公之師者,若無妙峰,則無友矣。予曰:昔已物色于衆中,曾結同參之盟,故北來相尋,不意偶遇于此。公曰:異哉!二公若果行,小子願津之。時妙師取藏經回,司馬公因送《勘合二道》,又爲文以送予。
一日,公速予至,問曰:妙峰行矣,公何不見別?予曰:姑徐行。公曰:予知公不欲隨人腳跟轉耳,殊大不然。古人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但願公他日做出法門一段光明事業,又何以區區較去就哉!予感而拜謝,遂決行。即往視妙師,已載乘矣。見予至,問曰:師行乎?曰:行矣。即登車,未別一人而去。
秋八月,渡孟津見武王觀兵處,有詩吊之曰:“片石荒碑倚岸頭,當年曾此會諸侯,王綱直使同天地,應共黃河不斷流。”過夷齊扣馬地,吊曰:“棄國遺榮意已深,空余古廟柏森森,首陽山色清如許,猶是當年扣馬心。”遂入少林谒初祖。時大千潤宗師初入院,予訪之,未遇。出山觀洛陽古城、焚經臺、白馬寺,即追妙師。
九月至河東,會山陰至,遂留結冬。時太守陳公,延妙師及予,意甚勤。爲刻《肇論中吳集解》,予校閱,向于《不遷論》“旋岚偃嶽”之旨不明,竊懷疑久矣,今及之,猶罔然。至梵志自幼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猶在耶?志曰: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恍然了悟曰:信乎諸法本無去來也!即下禅床禮佛,則無起動相。揭簾立階前,忽風吹庭樹,飛葉滿空,則了無動相。曰:此旋岚偃嶽而長靜也。至後出遺,則了無流相。曰:此江河競注而不流也。于是去來生死之疑,從此冰釋。乃有偈曰:“死生晝夜,水流花謝,今日乃知,鼻孔向下。”明日,妙師相見,喜曰:師何所得耶?予曰:夜來見河邊兩個鐵牛相鬥入水去也,至今絕消息。師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錢矣!
未幾,山陰請牛山法光禅師至,予久慕之,相見喜得坐參也。與語機相契,請益,開示以“離心意識參,出凡聖路學”,深得其旨。每見師談論出聲,如天鼓音,是時予知悟明心地者,出詞吐氣果別也,深服膺其人。一日袋中搜得予詩,讀之,歎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複笑曰:佳則佳矣,那一竅欠通在。予曰:和尚那一竅通否?師曰:叁十年拿龍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來下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拿龍捉虎手。師拈拄杖才要打,予即把住,以手捋其須曰:說是兔子,恰是蝦蟆。師一笑休去。
師一日曰:公不必他往,願同老伏牛,是所望也。予曰:觀師佛法機辯,不減大慧。見居常似有風顛態,吟哦手口無停時,謂何?師曰:此我禅病也。初發悟時,偈語如流,日夜不絕,自是不能止,遂成病耳。予曰:此病初發時,何以治之?師曰:此病一發,若自看不破,須得大手眼人痛打一頓,令其熟睡,覺時則自然消滅矣,我初恨其無毒手耳。歲暮,師知予新正即往五臺,乃以詩送之,有“雲中獅子騎來看,洞裏潛龍放去休”之句。問曰:公知否?予曰:不知。師曰:要公不可捉死蛇耳。予颔之。向來禅道久無師匠,及見光師,始知有宗門作略。
山陰國主問予二親在,乃贈二百金爲終養資。予謝曰:貧道初行腳,自救不了,又安敢累二親乎!因讓致光師。
叁年乙亥
予年叁十,正月自河東同妙師上五臺,過平陽,師之故鄉也。師以少貧,值歲饑,父母死,葬無殓具。至是山陰與一二當道助之,予爲蔔高敞地爲合葬,作墓志。師俗姓續,居平陽東郭,蓋春秋續鞠居之後也。
太守胡公號順庵,東萊人,聞予至寓城外,欲一見不可得。及予行,公送郵符。予曰:道人行腳有草屦耳,焉用此?公益重。及予行,公後追之,至靈石乃見,同至會城,留語數日,差役送至臺山。于二月望日,寓塔院寺。大方主人爲蔔居北臺之龍門,最幽峻處也。以叁月叁日,于雪堆中,撥出老屋數椽以居之。時見萬山冰雪,俨然夙慕之境,身心灑然,如入極樂國。
未幾,妙峰往遊夜臺,予獨住此。單提一念,人來不語,目之而已。久之視人如杌,直至一字不識之地。初以大風時作,萬竅怒號;冰消澗水,沖激奔騰如雷。靜中聞有聲,如千軍萬馬出兵之狀,甚以爲喧擾,因問妙師。師曰:境自心生,非從外來。聞古人雲:叁十年聞水聲,不轉意根,當證觀音圓通。溪上有獨木橋,予日日坐立其上。初則水聲宛然,久之動念即聞,不動即不聞。一日坐橋上,忽然忘身,則音聲寂然。自此衆響皆寂,不複爲擾矣。
予日食麥麸和野菜,以合米爲飲湯送之。初人送米叁鬥,半載尚有余。一日粥罷經行,忽立定,不見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圓滿湛寂,如大圓鏡,山河大地影現其中。及覺則朗然,自覓身心,了不可得。即說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內外根塵俱洞徹,翻身觸破太虛空,萬象森羅從起滅。”自此內外湛然,無複音聲色相爲障礙,從前疑會,當下頓消。及視釜,已生塵矣。以獨一無侶,故不知久近耳。
是年夏,雪浪兄北來看予,至臺山,不禁其淒楚,信宿而別。冬結一板屋以居。
四年丙子
予年叁十一,春叁月,蓮池大師遊五臺過訪,留數日,夜對談心甚契。
是年予發悟後,無人請益,乃展《楞伽》印證。初未聞講此經,全不解義,故今但以現量照之,少起心識,即不容思量。如是者八閱月,則全經旨趣,了然無疑。
秋七月,平陽太守胡公,轉雁平兵備,入山相訪。靜室中,唯餐燕麥[食*屈][食*畾]野菜虀耳。時下方正酷熱,骖從到澗中敲冰嚼之。公見曰:別是一世界也!吾到此,世念如此冰耳。
是年冬十月,塔院主人大方被誣訟,本道擬配遞還俗,叢林幾廢。廬山徹空禅師來,與予同居,適見其事,大苦之。予曰:無傷也。遂躬谒胡公,冒大雪往。及見,胡公欣然曰:正思山中大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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