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宗密的實踐哲學
許智香
一、前言
二、“理”、“行”關系
叁、頓/漸之別
(一)漸修頓悟
(二)頓修漸悟
(叁)頓修頓悟
(四)漸修漸悟
四、絕對真心
五、“頓悟漸修”的實踐
六、結論
一、前言
身處俗世社會的忙碌衆生,往往認爲宗教是屬于出世、消極和不活動的。事實上,佛教哲學不同于西洋宗教較著重邏輯推動,欲從知識理論上來驗證上帝的存在,反之,從佛陀本人說法開始,就對純粹抽象的思想不甚推崇,除非是與宗教實踐有關(1)。從這點說來,佛教哲學自始就是一種實踐性的宗教思想,其從宇宙萬物的生活和生命中汲取意義。經驗先于理論,解脫爲要。當然,我們知道佛經中有浩瀚無窮的知識,其對哲學問題的討論有系統性的思辯,但是仍需以修道爲終極目標。
宗密曾就中國傳統哲學中“自然”和“天命”兩大概念提出批判,認爲其缺乏個人獨立自主的動力,容易陷于“宿命論”的窠臼中-如果一切都是自然變化而生,不靠因緣,那麼成神仙就可以不靠丹藥,致太平不需賢人了,仁義之道不用教習;那何需任何努力呢?(2)宗密說佛教哲學中比“自然”和“天命”說法高明的地方就是其有因果之論。他說:“無明爲因,生一切染;悟修爲因,生一切淨。故無明如夢中人,醒不可得。修證無別,如覺之異,皆是無常。”(3)“悟修爲因,生一切淨”,只有從因著手,才能得果。其中悟是指哲學思維,修則著重宗教實踐。只有兩者雙管齊下,才能達成宗教解脫。
因果論的提出,使得人們必須爲自己的行爲負責,而無所遁逃。因爲,“因”的發動,不是靠無以名之的力量或其他生命,而是來自我們自身,不論是善或惡的力量。因此,“果”的回報,也將應驗在我們自身。這樣的論點同時符合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自然法則。在此理解下,悟道修行才有了意義和價值。
本文將就宗密的實踐哲學提出一些簡要說明和評述。主要是以修行爲主體,說明“理”/“行”,“頓悟”/“漸修”的關系,以及十重實踐的方法等重要概念。
二、“理”、“行”關系
西哲蘇格拉底曾提出“知即德”(knowledge is virtue)的名言,認爲知識等同于德行,人只要是知道明了了,就一定能夠行善。這是以“理”爲基礎的道德觀。西方科學文明的發達,確實彰顯了“理性”的可能性和成就,但卻在內在心靈和倫理道德的探求和完成上遇到挫折。事實上,在西方文明的過程中,也出現許多學者做更周延的解釋和補充,例如,教育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在《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中不僅想在知識哲學上調和唯心和唯物主義,而且在道德理論上化解“理”和“行”的對立,認爲心理和生理的活動是一種連續、適應的交互作用,道德應由日常生活情境的經驗建構所展現。這種不分內在與外在,心理與物質,而直接由生活經驗體現的哲學算是爲二元論找出一條出路。
而在中國的傳統哲學中,“行”重于“理”,這是因爲中國哲學將仁義道德擺在首位,且重視社會人倫關系的次序安排和遵守。以孔子來說,君子是教育的目標,而如何成爲君子,則首在修養心性和禮節。中國人受限于人倫關系的維護下,造成了“禮多人不怪”的形式化缺失,使人心口不一了。同樣地,中國哲學的發展中,也有欲求調和的思想家,例如王陽明先生就提出“知行合一”的說法,強調“致良知”和“即知即行”的重要。不過,相較于西方哲學,還是較偏重道德倫理的部分,在實踐上也遇到困境。
華嚴宗是集大成的思想,本身成爲具系統性和綜合性的哲學組織體(organism),展現本體和現象構成一個整體,部分與部分,部分與整體,均展現和諧圓融的同一性和互賴性,從宗密對“理“(知)和“行”關系的闡釋中即可得到驗證。他解釋道:“此之本源是禅理,忘情契之是禅行,此雲理行。”又說:“頓漸相關,理行相參。遞相解縛,自然心無所住。悟修之道既備,解行于是圓通。”(4)禅理是萬事萬物的本質和道理,而與之相投合的展現就是禅行;兩者無分先後、大小,同等重要。只有理、行相參才能得到心無所住,只有悟和修同時具備,才能無行圓通,缺一不可。
從各種思想來說,可知綜合的系統化是發展的趨勢,但何者爲優,何者爲劣呢?又何者具有實踐性呢?沒錯,中庸之道是討好對立雙方的辦法,但是追求真理才是我們應貫徹的目標。不同的綜合性思想其實在實質內容和方法上都很大差異,而這正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
叁、頓/漸之別
在南北朝時,中國佛教思想史上就展開過一次“頓悟”和“漸悟”的爭論。由竺道生首倡“頓悟成佛”,其他學者紛紛討論。到了唐代,討論的深度和範圍超出前者,更達高潮(5)。宗密躬逢其會,對之有言簡意駭的描述:“諸經論及諸禅門,或雲:先因漸修功成,豁然頓悟。或雲:先因頓悟,方可漸修。或雲:頓修故漸悟;或雲:悟修皆漸。或雲皆頓。或雲:法無頓漸,頓漸在機。(6)”可知除了平常所熟知的頓悟和漸悟外,還有其他的立場;由頓/漸和悟/修構成交叉的相互關系。宗密本身兼禅教兩家之長,在此一題目上有豐富而獨到的見解,下面將加以說明,以了解宗密的立場及所持的理由。
(一)漸修頓悟
宗密在《圓覺經大疏鈔》中提到:“初言漸修頓悟者,此有二意:一者即前解悟之漸修,修極故證;二則從初便漸,如者聲聞因四十年漸,前修叁乘教行。故靈山會中,聞《法華經》,疑網頓斷,心安如海,受記成佛。”(7)其中對漸修頓悟有二層論述,一爲解釋漸修到了極致,自然可以豁然開朗,證悟得道,這是佛教傳統的修道理論,二爲用佛教史實說明漸修頓悟的典型。按照小乘佛教(即聲聞)的說法,佛陀四十年的傳教生活,就是漸修的過程。此外,叁乘佛法中的“羅漢四果”、《般若經》內的“六波羅密”、《華嚴經》的“菩薩十地”亦是。
宗密進一步說明漸修頓悟的過程:“如人伐木,千斧萬斧漸研,倒即一樹頓倒。又如從邊遠于京都,數月步步漸行;入大城門之日,一時頓到。”(8)這些譬喻說明修道是經過日積月累,耳濡目染的過程,是長期奮鬥的結果(“漸階成聖”)。
(二)頓修漸悟
此仍指一個人一旦懂得頓教的道理,馬上發大心,樂意立誓斷絕種種牽挂,去除煩惱,這些都是立即付諸實現的行動,即爲“頓修”,但要達到悟的境界,還需一步步地進修。所以是“故漸悟者,謂雖聞圓教、信圓教,而根性遲鈍,不得頓悟。雖不得頓悟,而樂欲情殷,深宗頓理,頓發大心,頓絕者緣,頓伏煩惱。由此加行,漸漸得悟。”(9)
宗密用“磨鏡”和“學射”巧妙地說明頓修漸悟的實踐方式,雖是一開始就看清目標,但限于資質有限,必須經過一段漫長緩進的程序,才能達到宗教證悟的目的-“如人磨鏡,一時遍磨一面終,不從一分一寸致功。塵埃則微微而盡,明相漸漸而著。又如學射,初把弓失便注意在的。終不故作親疏節級。然千百日射億萬箭,方漸漸親近,乃至百發百中。”(10)
(叁)頓修頓悟
這是荷澤神會一派的禅學,亦即澄觀所說的心學。悟、修瞬間一體同得。宗密以“斬染綟絲”來形容這種禅法:“初標頓悟頓修,以斬染綟絲爲喻者,斬如頓悟。頓悟煩惱本無,即名爲斷。如一綟之絲,不勝一劍而頓斷故。染如頓修,頓稱性上恒沙功德,念念無聞。而修如染一綟之絲,千條萬條,一時成色。故清涼大師《心要》雲: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國而非佛國。”(11)這是只有具上上勝根者可得的“頓門”。
(四)漸修漸悟
宗密在《圓覺經大疏》以漸登高臺來比喻這種“悟修皆漸”的學說(12),又在《圓覺經大疏鈔》中提出勤拂鏡塵之說(13),相當雷同于《六祖壇經》中神秀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14)這是較保守的主張。
至于宗密本身的主張,並不盲目服膺任何一家。他在《禅源諸诠集都序》中清楚地表示:這些漸頓之爭,都是限製于“今生而論”。如果遠推到前世,則只有頓而無漸。在提到“法無頓漸,頓漸在機”此種實踐理論時,密宗贊曰“誠哉此理”!“機”字在主觀上,是指一個修道者的“根基”,也就是“禀賦”或“資質”;在客觀上,則代表了修道者所處的環境和情況,就是“機會”。如此說來,宗密深刻理解到“個別差異”的重要性。所以他提到“師資傳授,須識藥病”(15),這也是現代教育實踐重要的理念。各種頓漸之爭其實都是藥,藥無貴賤,只要合于病者就是好藥。問題在于是否有對症下藥。
宗密除了主張調和各宗派,同時透過周詳的解析,提出其“頓悟漸修”的觀點。宗密認爲“頓悟”一詞有二個解釋:“若因悟而修,即是解悟;若因修而悟,即是證悟。”(16)“解悟”是對悟的理解,是思想上的認知,“證悟”是對悟的體驗,“理”與“行”的結合;由“解悟”到“證悟”之間,需要長期的宗教修習,才能夠達到理論和實踐的統一境界。他解釋道“唯雲先頓悟後漸修,似違反也。欲絕疑者,豈不見日兀頓出,霜露漸消,孩子頓生,志氣漸立;猛風頓息,波浪漸停;明良頓成,禮樂漸學,是知頓漸之義,甚爲要矣!”(17)
或許有人要懷疑若人人都有絕對真心,一切都是平等而沒有差別的。那在發現自己的真心與諸佛並無二致時,爲何還要漸修。宗密提到一個凡人經過長期地薰染,“習氣”與真性相混,因此,明知非真非淨,但還是無法把一切外在習氣一次完全排除。因此,必須經過一段修爲的過程,慢慢回複與諸佛沒有差別的真心狀態。如此,我們可以看到宗密在調和各學派之際,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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