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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叁十一章 中國佛教的語言觀 第四節 禅宗的「不立文字」語言觀▪P5

  ..續本文上一頁比較側重于經教,側重于不離文字;教禅一體說則主張不離文字而得禅的心印,強調經教對禅的極端重要性,認爲文字即是禅,或者說文字是禅的表現、形式。

  禅宗又是怎樣在不立文字的宗旨指導下,實踐不離文字,運用語言文字來參究禅理的呢?從禅宗的大量著作來看,禅宗大師們是充分發揮了自由自在地運用語言又不囿于其中的才能,創造出了機語、玄言、公案、偈頌、話頭等互相重疊、交叉的語言類型、方式,構成了一座燦爛輝煌的語言殿堂,令人眼花缭亂的語言迷宮。可以說,禅宗把中國的藝術語言推向了一個新的頂峰,禅宗語言極大地豐富了中國藝術語言的寶庫。

  (1)機語。

  禅家修持的根本旨趣是要直截了當地把握到成佛的根源——衆生本來具有的本心。但只說本心又比較空洞、空泛,于是再從心思的外在表現即語言、行動等方面來講,由此又形成了修持實踐的種種新的形式,其中重要的有「機鋒」、「機用」,相應地還講「機境」。機鋒是以含蓄的語言,試驗對方是否理解。機用是善于掌握運用語言的原則與能靈活地運用語言。機境是語言表達的主題與境界。〔注釋:參見呂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9講《南北宗禅學的流行》,《呂澄佛學論著選集》(五),2807頁。〕所謂「機語」,就是禅家機鋒、機用、機境所表現出來的語言句式,是接引、啓發學人開悟和討論、交流禅法的語句。《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載:「被學人拈出個機權語路,向善知識口角頭撺過,看爾識不識?」〔注釋:《大正藏》第47卷,500頁上。〕「機權語路」即機語。《五燈會元》卷20雲,教忠彌光禅師「谒圓悟禅師于雲居,次參黃檗祥、高庵悟,機語皆契」〔注釋:《五燈會元》卷20,下冊,1328頁。〕機語是禅家獨立創造的語言藝術,獨具特色的言說方式,是不離文字又不立文字的生動表現。

  禅家機語的常見形式是問答之間的語言緊張與怪谲、矛盾與沖突,表現爲答非所問、答問背反、故作誤答、循環回答,等等。例如,「問:『如何是佛?』師曰:『幹屎橛』」〔注釋:《雲門文偃禅師》,《五燈會元》卷15,下冊,929頁。〕這是答問背反,回答的是反話,用穢語來比喻最高最神聖的佛祖,以截斷問者的語路,返本歸源,自求解脫。又,「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一寸龜毛重七斤』」〔注釋:《南臺勤禅師》,《五燈會元》卷15,969頁。〕這種回答不僅是答非所問,而且本身也是荒謬絕頂的,是超出日常規範之外的話語,禅宗稱此爲「出格詞」、「格外語」。出格詞的運用,是把問題推向荒誕,以截斷學人的情識測度,使之轉向禅悟。再如,「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幾時成佛?」師曰:『待虛空落地時。』曰:『虛空幾時落地?』師曰:『待柏樹子成佛時』」〔注釋:《趙州從谂禅師》,《五燈會元》卷4,下冊,206頁。〕這是一種繞來繞去兜圈子的循環回答,以此種方式破除學人對語言的執著和迷信,進而躍入言語道斷的直覺體證真性的境界。

  (2)玄言。

  禅門的沩仰、臨濟諸宗認爲禅學不是「義學」而是「玄學」。義學是指關于佛教教義的學問,玄學則是玄妙的體證之學。玄學的語言不是直截了當地表情達意的一般語言,而是含有玄意的玄妙語言。玄言也是機語,因禅師對此另多有論述,故分出論列。關于玄言,最重要、最有影響的是臨濟義玄的「叁玄門」說。《莊子》把所用的語言分爲卮言、重言、寓言叁類,臨濟受此啓發,也主張講話要講叁句,如同叁關,作爲測試、教導、接引學人的方式。他說:「一句語須具叁玄門,一玄門須具叁要,有權有用。」〔注釋:《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藏》第47卷,497頁上。〕臨濟關于叁玄門和叁要的具體解說,史無記載。大約的意思是,話要講活,要話中有話,言中有玄,含有玄意,言外有旨,蘊藏禅理,以讓學人領會語句中的權實照用。後人對叁玄叁要的說法不一,一般來說,叁玄指「體中玄,句中玄,玄中玄」〔注釋:《碧岩錄》〔15〕,《大正藏》第48卷,155頁下。〕「體」,體證,「體中玄」,體證中顯現的玄奧。「句中玄」,言說中顯現的玄意。「玄中玄」,真理自身顯現的玄妙。所謂叁要,據汾陽善昭說是:「言中無作造」、「千聖入玄奧」、「四句百非外,盡踏寒山道」〔注釋:《人天眼目》卷1,《大正藏》第48卷,302頁上。〕意思是說,第一要爲言說沒有分別造作,第二要爲千聖直入玄奧,第叁要爲言語道斷。總之,玄言是要求言中有玄意,在不離文字中貫徹不立文字的玄旨,以利于教化,也利于證悟。

  (3)公案。

  禅門自延壽大力闡揚教禅一致思想以來,日益重視教的作用,但是真正作爲典據的,不是一般的佛教經論,而主要是古來有德高僧的言說、動作等的記錄,以記錄中的一些問題作爲禅修的指示,參究的對象。這些問題猶如存放經年的檔案,稱之爲「公案」。大力倡導參究公案的汾陽善昭說:「夫參玄大士,與義學不同,頓開一性之門,直出萬機之路。……心明則言垂展示,智達則語必投機。了萬法于一言,截衆流于四海。」〔注釋:《汾陽無德禅師語錄》卷下,《大正藏》第47卷,619頁中。〕認爲參禅是語必投合機緣,能于一言中直截了當地了悟萬法。也就是通過參究公案語錄以把握佛理,體悟本心。禅門有「一千七百條葛藤」之說,即公案的總數爲一千七百則,實際上常用的是五百則左右。參究公案始自晚唐五代,至宋代,公案禅成爲了禅門禅法的主流,禅師的語言文字也都圍繞著公案這一主軸而開展。

  公案禅的流行,進一步地推動了禅宗語言觀的實踐轉向,並形成了如下一些特點:第一,重新回到用語言說禅,即由不能說,回到繞路說禅。參究公案,需要在語言文字上作更進一步的解說,但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不能一語點破語言文字中的真意,這就要求用迂回曲折的方法,在運用語言文字的技巧上下工夫,使語言文字帶有玄味,即用含蓄隱晦的語言來繞路說禅。這一方面表現了禅家堅持不立文字的初衷,一方面也是直接地肯定了語言是通向禅意和禅理的橋梁,從而也間接地肯定語言含有意義和真理的功能。第二,由尊崇佛教經論的權威,轉向突出中國禅宗祖師語錄的價值。從語錄中衍化出的公案被禅門視爲權威的法範,印證的符信,究竟的指點,其意義遠遠在印度佛教經論之上。這是中國佛教史、中國語言學史上高揚民族主體性和語言本土化的突出事例。第叁,公案語言內容方面的突出特點是「機緣」語言所占比重最大。也就是公案內容多是乘機說法或應機接物的內容,其語言生動地體現了公案的禅的具體情境,展現了師徒或賓主之間多姿多彩的問答,表現了參禅方法與經驗的具體情景。例如,《碧岩錄》第9則:「舉僧問趙州:『如何是趙州?』州雲:『東門、西門、南門、北門。』」〔注釋:《大正藏》第48卷,149頁上。〕趙州是多意的指稱,而僧是問趙州從谂的境界,趙州從谂則答以東、西、南、北四門,答非所問。據說這是暗示趙州境地是由發心、修行、菩提、涅槃四門而至的機語。問答既平常又反常,具體又隱晦,既富啓發性又頗費揣摩。這與正面表述爲主的其它佛教經典文字的內容是很不相同的。第四,公案語言形式方面的突出特點是口語化,通俗化。大部分公案的語言是用唐宋時代的方言記錄下來的,其中有大量的口語、白話、俗話、諺語等,通俗淺顯,又多采用反邏輯的言說方式,隱晦含蓄,從而與佛教的經論文字、義學的邏輯語言、印度的話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公案語言還增添了日常生活用語,淡化了語言的說教色彩。這是中古漢語特征的表現,也是本土平民特色的表現。

  參究公案必然要闡釋公案,隨著參究公案的盛行,闡釋公案日益向兩個方向發展,這就是偈頌和話頭。

  (4)偈頌。

  隨著公案禅的流行,一些禅師越來越講究陳述公案禅的文字技巧,重視文辭、文采,追求文字的優美、華麗、于是采用偈頌即詩歌的體裁,曲折地解說公案的涵義。「從純形式的角度看,禅宗的偈頌在格式、聲律、辭藻、對偶、意象等方面都與詩歌完全一樣,有古體,也有近體,有五言古詩,七言歌行,也有五絕、五律、七絕、七律,因此常被人們稱爲『詩偈』或『歌頌』。」〔注釋:周裕锴:《禅宗語言》,95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臨濟、雲門、曹洞諸宗一些有文化的禅師紛紛采用偈頌這種形式來解說公案。偈頌體裁是禅宗文字禅形成的主要標志。《汾陽無德禅師語錄》、《碧岩錄》、《空谷集》、《從容(庵)錄》、《無門關》等一系列陳述公案的著作,構成爲文字禅的主流。

  禅家采用偈頌體裁,並非偶然。從語言觀角度來看,與具有概念化、邏輯性、說教式等特點的經論文字不同,偈頌則主要是由非邏輯的意象語言組成,具有強烈的象征性與模糊性,鮮明的暗示性與體悟性,以及優美的韻律感,這不僅體現了中土的文化色彩,也有利于據此堅持「不立文字」的原則,還適應文人的愛好從而使禅法易于傳播。〔注釋:參見上書,95~96頁。〕

  偈頌體裁的流行,進一步使禅風發生重大變化。禅師通過偈頌來表現自身的覺悟與境界,把生命體悟哲學與詩歌語言融合起來,這不僅引發了禅宗語言實踐方式的深刻變化,也使禅風發生了重大變化,並分別爲禅哲學和禅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天地。

  (5)話頭。

  如前所述,臨濟宗人大慧宗杲不滿文字禅,他轉而采用不同的方式來運用公案,即選取公案古則中的某些無意味語作爲參究的對象,這稱爲「看話頭」或「看話禅」。從語言觀和語言實踐形式來看「看話頭」,其思想要點是:第一,認爲公案文字並不直接反映古德的真面貌,若把公案文字直接當作具有意義的「有意語」,必然會墮入名相分別、情識知解的泥潭,是無法達到證悟目的的。第二,強調「話頭」只是一種語言形式,一種啓悟工具。在大慧宗杲來看,語言只是感性形式,並無表意指義的功能,參話頭並非是參究其內容,「此事決定不在言語上」〔注釋:《普說》,《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13,《大正藏》第47卷,863頁中。〕,「此事決定離言說相,離心緣相,離文字相」〔注釋:《答呂舍人》,《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28,《大正藏》第47卷,931頁下。〕要超越語言文字,掃除分別知見,摧破知覺情識,專心以公案語句爲題目,時時提撕,不得放下,以至大發疑情,不斷追尋心性本原,以求徹悟本性,獲得解脫。第叁,與上相聯系,還強調「話頭」只是無解之語,是「活句」。凡是有解可參之語言,可從字面上理解其意義的句子,是「死句」。主張但參活句,莫參死句。第四,受《老子》「有生于無」思想的影響,一些禅師也重視以「無」字爲話頭來參究,還參究「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等,表明看話禅與《老子》在思想與語言上的聯系與相通。第五,「看話」的過程是一個非理性的直覺體悟過程,也是一個解構語言的過程,表現出強烈的非理性主義與語言解構主義的特征。

  總之,禅家是通過製造語言的緊張、矛盾、沖突,開掘語言的多重涵義,迂回言說,以語句爲參究題目,以及以詩歌形式表現禅意,從而充分展示了語言藝術天才。禅家運用語言,「不離文字」,是以「不立文字」爲原則的,但是以偈頌說禅則帶有偏重文字的色彩,由此也表現出禅門「不離文字」參究實踐的不同走向。禅宗創造與運用禅語言,一方面充分而深刻地暴露了直覺體悟與語言文字的矛盾和關聯,爲探討和總結直覺和語言的關系提供了豐富的數據;一方面又有力而全面地推動了中國語言的藝術化,尤其是爲以禅語爲詩、以俗語爲詩,以及以禅喻詩,更是提供了大量的文學語言資源,從而對中國文學史、思想文化史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叁十一章 中國佛教的語言觀 第四節 禅宗的「不立文字」語言觀》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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