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上較高。最近在遠東所發生的戰爭(5),有助于喚醒古老的民族精神,年青的日本急切的探索它的道德與精神遺産,其富裕與意義是它最近才開始認識與珍惜的。
禅宗的幾個原則
重事實而不重語言文字
在西方學者的分類看來,他們會把禅宗稱爲神秘主義(mysticism)──盡管它的典型發展與實踐方法和西方的神秘主義不同,正如佛教在各方面與基督教都是不同的。西方的神秘主義常認爲有一個客觀存在的超越者,或認爲宇宙中存在著一種具有超越性的普遍理性。確實,德國的神秘主義曾幾乎把基督教改變爲萬有神教(pantheism,泛神論),並意圖在自己的生命中去尋見神。但無可否認,基督教的神秘主義者是從原始的猶太教一神論分支出來,而一神論事實上是基督教最明顯的特征。佛教卻從一開始就顯示出人們所稱的萬有神教傾向;雖然在它發展的某段時期,有些走向倫理的實證主義,它卻一向都鼓勵佛弟子以“禅定”做爲開悟的方法。當佛教的教義在有害的學究風氣影響之下開始枯萎的時候,禅定總是被特別強調,以其爲挽救佛教危機的力量。神秘主義盡管經常受到誤解和貶抑,它卻無可置疑的是宗教生活的靈魂;宗教信仰中的活力、魅力、莊嚴與穩定都是來自神秘主義。沒有它,則宗教生活就無別于道德生活,因此,不論何時,當宗教信仰變成了一種因循形式,爲了某種原因而失去了其原始的熱力時,神秘主義必然出現,以爲拯救。佛教神秘主義之在印度的複現,以及它之傳入中國,乃是由于這一個人心的律則使然。
禅宗之忽視或摒棄佛教教訓的全部寶藏,把它視之爲多余,也完全是由于這個道理;因爲這些教訓只不過是對于心靈的第二手注解,而心靈本身才是開悟之源,是確當的研究對象。禅宗標明自己爲“在佛陀正典的教訓之外的特殊傳遞”(教外別傳),而它實踐的方法則是“直接掌握心靈,而證佛果”(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佛經與佛經的注解不論是出自何等崇高的悟者之手,禅宗都不以它們爲依賴。因禅的最終權威是在自心之內,而不是在自心之外。爲了指月,手指是需要的,但若把手指當成了月亮,則必然會墮入無明,因爲若此就完全失去了宗教生活的真義。經典的用途在于指示我們精神的努力應用于何方,除此之外就不再有其他用途,因此,禅要面對的是具體的生活事實,而不是語言文字。
無經無書
如此,禅宗並不以任何特殊的正典做爲它最後的權威根據,也沒有任何現成的一套教義可以讓禅宗的追隨者供奉爲精神上的福祉。它認爲它自佛陀所傳下來的,乃是佛陀的精神──即是,他開悟的主體,由這個開悟的主體,他産生了那麼多聖經。達摩所要注入中國人心中的,也就是佛教創始者的這個精神。
依照傳燈錄(卷叁)的記載,當達摩認爲他該回國時,曾對他的弟子們說:“何不告訴我你們所達到的悟境?”
弟子之一道訓說:“依照我的了解,道德運作既不依文字,亦不離文字。”達摩說:“你得到我的皮。”
尼姑總持說:“依照我的了解,就像慶喜(Ananda)看到阿門佛國,一見便不再見。”達摩說:“你得到我的肉。”
道育說:“地水火風等四大,自始就是空的,眼耳鼻舌身五蘊本不存在。依照我的看法,無一物可得。”達摩說:“你得到我的骨。”
最後輪到慧可,他走出來,行了禮,又回到他的原位。達摩說:“你得到我的髓。”
禅師就是這樣傳遞他們的宗教。他們是極爲原創性的,絕不受傳統的佛教之任何阻礙。事實上,在禅師的手中,佛陀往往遭受頗不公正的非難。譬如說,臨濟宗的創始人臨濟義玄有一次就這般說:“各位求道者,你們不要以爲佛是無上完滿者。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糞池。菩薩與尊者──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枷鎖你的器具。因此,文殊劍殺瞿雲,而鴦掘(Angulimala)刀傷釋迦。各位修道者,沒有什麼佛道可得的。所謂“叁乘”,“天、人、畜生、餓鬼、地獄五性”,“圓頓”之教等等──所有這些都只是用來治療種種疾病的方法;它們本身是沒有實質的。不論它們自稱具有何等實質,都只不過是象征性的表現,除了文字的戲論之外無他。
“各位修道者,有些禿子想抓住某種東西做依附,以便可以讓他們解脫世俗的枷鎖。大錯,求佛失佛,求道失道,求祖失祖。”(譯注:見《臨濟錄》)
如此看來,禅師們在傳道工作中,所要做的顯然是盡量使弟子有獨立性與原創性,不僅是對傳統佛教的解釋上爲然,在他們自己的思想方式上亦然。如果有什麼事情可說得上是讓他們十分厭惡的,那就是對于外在權威的盲目接受,以及對于因循習俗的謙卑屈從。他們要求的是活生生的生命,個體性和靈性。他們給予心靈完全的自由,任其自我展現;這種心靈的自我展現是不可以被任何人爲的事物去阻礙的──諸如把佛當作救世主來崇拜,對于經典的盲目信從,或對于任何外在的權威之無條件的依傍。他們告誡弟子,不論任何事物,必得由他們自己證實爲真,才可接受。一切事物,不論是神聖的或凡俗的,都要加以摒棄,因爲它們不屬于自心。他們說,不可執著于感覺,不可執著于理智,不可依傍二元論,不可依傍一元論,不可被某種絕對體所誘,不可被神所誘,你只要是你自己,則你將虛如太空,自由如空中鳥或水中魚,你的精神將明澈如鏡。佛與非佛,神或非神,這一切只不過是遁詞,是文字遊戲,沒有真實的意義。
公案
如此,禅師們自然沒有定型的方法用來教訓弟子,而後者也沒有固定的過程需得通過。禅師隨時隨地只要願意就提出教訓,而弟子有了問題就去請教師父。在寺院中,每個人都各有他的工作。蓋房子、挖地、耕田、炊事、日課,以及種種其他事情,都得和尚們親身去做。如果他們不覺得有特別的需要,而滿足于和尚的日常生活,他們就留在那裏,靜靜的遵守著和尚日常生活中的規律即可。學禅與否,似乎完全是要他們自發去做的。
臨濟──他生活在第九世紀的前半葉──的一件故事,很可以說明盛行于當時及後來中國禅堂中的生活情況。
臨濟在黃檗希運(殁于八五六年)門下做和尚,行業純一,當時的首座和尚認出了他的天才。有一天,首座問他來多久了,臨濟說叁年;首座說:“你有沒有去向師父參問過?”臨濟說:“沒有,因爲我不知道該問什麼。”首座告訴他說:“你可以問什麼是佛法大意。”
臨濟就去見黃檗,把這個問題照說一遍,可是他話還未完,黃檗舉棒便打。
臨濟退回來,首座問情況如何。臨濟說:“我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一頓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首座說:“更去問。”結果得到的回答和上次一樣。首座又促他第叁次去問,結果一點也沒有好轉。
他終于對首座說:“我聽你仁慈的勸告,叁度發問,卻叁度被打。自恨愚蠢,不能領會此中的含義。我打算離開這裏到別處去了。”首座說:“如果你想離開,須得向和尚辭行。”
然後首座立即暗地去見黃檗,說:“問話的那個後生,很是個成器的料子。他來辭行的時候,方便接他。日後穿鑿,會成一棵大樹,給天下人做蔭涼。”
當臨濟去向黃檗辭行時,黃檗告訴他只向高安灘頭大愚那裏去就行,因爲大愚會給他個教訓。
臨濟就去見大愚。大愚問他從何處來,他說從黃檗處來,大愚問他黃檗告訴他些什麼,他說:“我叁次問他什麼是佛法大意,叁次挨打。不知我有過無過。”大愚說:“黃檗真慈悲得像老婆子了,你卻還頑愚得問你有過無過。”
這一提醒,臨濟突然大悟,叫道:“原來黃檗的佛法也不過如此!”大愚抓住他道:“你這個尿床小鬼!剛剛還說不知有過無過,現在卻妄膽說黃檗的佛法也不過如此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快說,快說!”臨濟不答,卻在大愚肋下輕打了叁拳。大愚推開他說:“你的師父是黃檗,與我什麼相幹。”
臨濟告別大愚,又回到黃檗處,黃檗說:“這漢子來來去去,沒個了期!”臨濟說:“只是因爲你老婆心切。”
行禮之後,臨濟站在黃檗一旁,黃檗問道這次他從何來。臨濟回答說:“昨天奉師父的慈命去見大愚;從他那裏來。”詢問之下,他把同大愚的事講了一遍。
黃檗說:“這漢子來了非痛打一頓不可。”
臨濟說:“不必等他來,現在就打,”說著就打了黃檗一拳。
黃檗說:“你這瘋顛漢好大膽子,敢來摞虎須!”
臨濟便喝(6),黃檗說:“侍者,把這瘋顛漢帶回參堂去(7)。”
像這類的故事很快就傳遍了全國,因爲和尚們經常往來于個寺院,而這類故事就變成了和尚們討論的題材。後來,和尚們把這些故事稱爲“公案”,意思是“公開的文案” ,或“法案”,是要禅僧們去做審查判斷的。在宋朝,大約在五祖法演(殁于一一○四年“的時期,這些公案被禅師用來訓練弟子,做爲使他們達到開悟的一種方法。下面舉幾個例子:
1. 和尚問洞山良價(八○七──八六九):“如何是佛?”洞山答道:“麻叁斤(8)。”
2. 和尚問翠微:“什麼是佛祖西來意?”(這等于說佛教的第一義是什麼。)翠微說:“等旁邊沒有人的時候,我再告訴你。”他們走近一個園子,那和尚說:“這裏沒人,請你告訴我。”于是,翠微指著竹子說:“這根竹子這麼長,那一根就短了不少(9)。”
3. 臨濟有一次在法會上說:“你們的赤肉團裏,有一位無位真人。他常常從你們的感官出入(10)。那些還沒有體驗到這些的,注意看看。”一個和尚上前來問:“什麼是無位真人?”臨濟從禅座上下來,抓住這個和尚道:“你說!你說!”和尚正猶豫不知說什麼,臨濟放開他,道:“好一個幹屎橛子,是什麼無位真人!”就回到自己房中。
如我們在這些公案中所看到的,禅師們要達到的目標,不是同一個至高的實驗之秘密的溝通,也不是催眠似的被吸入某個絕對體之中,也不是夢見某種神聖的景象,也不是把…
《禅學隨筆 一、佛教中的禅宗》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