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是超越一切境界,是無境界——實相非相而依相顯。在《阿含經》有關波旬的文本中,顯而易見,正是在魔性作種種張揚之處,佛性亦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魔界即佛界”(《摩诃止觀》),或者,“魔界如即是佛界如……不二不別”(《首楞嚴叁昧經》)。
正像在歐洲的浮士德傳說中,浮士德博士與魔鬼墨菲斯托曾“簽下契約” ,在《阿含經》中,佛陀與魔波旬也有過兩次“約定”。第一次是佛陀在尼連禅河邊菩提樹下初成道時,波旬到佛跟前,勸請入滅,佛與之“約定” :“……須我諸弟子集,乃至天人見神變化,乃取滅度。”第二次時,佛陀年已八十,身老體疾,波旬又來到佛前勸其入滅。佛陀說:
“止!止!波旬!佛自知時,不久住也,是後叁月,于本生處拘屍那竭娑羅園雙樹間,當取滅度。”(《長阿含經》遊行經)
每當讀到此處,我的內心都會被深深地打動。也許正是在這種死亡約定中,佛陀內在的平靜打動了我。與其說在約定中,佛陀與波旬之間長久的默契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那麼不如說,這種默契是佛陀深刻地默契于其自身,或所謂生命本身。一切深義都在于佛陀對自性的通達。通達自性即能平靜安詳地縱浪大化之中,這是通達一切的標志。通達一切,必通達自性;反之,通達自性,即標志著通達一切。通達“一”與“一切”(宇宙)正是佛教修行的目的,也是印度其他林棲聖哲們努力的共同目標;生是爲了親證生命與一切對象的和諧無礙,滅是使生命融化、契合于宇宙萬物。
正是在衰老病痛與平靜安詳的入滅中佛性得到了最高體現(涅槃)。與此形成天壤之別的是,浮士德通過與墨菲斯托的“契約”,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以此而換取知識與權力。浮士德與墨菲斯托的對立與統一反映的是在個體生命中,魔性(墨菲斯托式的)與人性的一體兩面的關系。這種關系揭示了人類心靈內部的沖突——求知的崇高與危險,靠這種內在的張力與沖突實現了(歐洲式的)荒謬理性與悲劇性人格。不同于墨菲斯托與浮士德在浮士德傳說及諸作品(匿名作者的《浮士德書》,C·馬洛的《浮士德博士悲史》,歌德的《浮士德》等)中的一體兩面、對立統一的關系,在《阿含經》中,佛性與(波旬)的魔性卻是體用關系。佛性爲體,魔性爲用。《阿含經》中波旬的所有性格表現,都是爲了體現佛性——正像波浪體現了水一樣。所以埃略特說得對,究其實,摩羅並不是毀壞好世界的惡魔(《印度思想與宗教》),而是佛性借以顯現的力量。從大乘法門言之,魔王實爲深位菩薩以大方便力所示現者,其目的在于教化衆生。
四、摩羅的基因
在浮士德的後期傳說及有關作品中,魔性即人性(一體兩面),而在《阿含經》中,魔性即佛性(體用關系)。但是,要分清這裏的魔性是在不同層次上說的。由人性到佛性是一個不斷超越的過程,而同樣是魔性,墨菲斯托的魔性與波旬的魔性也必然是差異的。在《浮士德》中,浮士德最終得以淨化和贖罪——基督教強調惡魔是罪或原罪,而在佛教乃至大多數印度宗教體系中,世界的缺陷被認爲是痛苦而非罪(埃略特)。釋迦牟尼初成道時所思維的問題不是罪或原罪,而是生老的痛苦,通過逆順觀十二因緣,佛陀找到痛苦的根源,那就是癡(無明)(《長阿含經》大本經)。癡是難以去除的。由于不能精進修行,不能開發慈悲心與般若智,染著、愛欲、放逸、疑懼……等等,皆成爲我們人生的巨大障礙。
如果說無明是流轉生死的根本,那麼無正念就是魔羅的基因。無明的存在和正念的缺乏,凸顯了社會現實日益增長的複雜性與危機,凸顯了人的認識與心智活動日益增長的複雜性與危機。逐漸增長的複雜性使善與惡都同時有所增長,從而使社會中每一個作爲個體的人,其生命內部時時刻刻都發生著沒有硝煙的戰爭,這是善惡之戰,也是生死之戰。根據佛教的緣起觀,沒有一個絕對的死亡,死亡是當下的,死亡時時刻刻都發生在我們身上。魔羅的基因,使我們聽任自身陷于無明而不能自拔。不打贏這場戰爭,不戰勝魔羅,不戰勝自我,我們的生命就會永遠在大苦中輪回;反之,征服了自心的魔性,我們的生命就解脫了無明和痛苦,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擁有真正幸福美好的人生。《阿含經》中的佛陀及其弟子,爲我們樹立了勤修正念、增長慈悲與智慧,在這場與魔性的戰爭中取勝的光輝榜樣。
在今天,我們的整個社會現實與認識活動,無論就其複雜性還是危機性都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甚至可以說,現在的人都發瘋了,現在的人都著了魔,一個魔羅的時代已經到來。佛教承認“誘惑者”或“魔”的重要性,佛教的修行實踐緊緊圍繞著對治惡或魔性這一中心,無疑是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的。
在《阿含經》——這部佛教的“創世紀”中,違逆佛與娆亂僧的極惡者魔波旬的形象與性格是豐滿的、複雜的,在每次與佛的“交鋒”之後,波旬或憂戚,或慚愧,或歡喜……,我無法判斷在佛陀滅後,波旬的“內心”會有怎樣的反映,但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會再一次弄弦而歌,盡管我不知道那是孤獨的歌、失落的歌、悻悻的歌,還是得意的、喜悅的,或者贊歎的歌。
《佛與魔》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