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
銀色流向西方──
也沒有注意到星座燒了──
只專心注視著──
未知的緯度。(78)
悟境是非知性的,不能以理性或邏輯或科學來推論的。所以吾人要靠感覺來領悟它。狄瑾遜有下面一首說明這一點:
光線存在于春天
一年當中只此一時
在任何其他季節──
當叁月幾乎還沒有到
顔色遍布于
孤零零的荒野
科學不能追過它
只靠人性來感覺。
它等在草地上,反映出遠遠的一棵樹
在最遠的斜坡上──你知道
它幾乎在向你講話。
然後如水平線般
或一個下午一個下午地報失
沒有聲音的公式
它只是經過而我們仍然留下──(812)
一個人開悟之後的人生觀是正面而積極的,他能以平常心看新的世界(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世界)。狄瑾遜亦不例外,她說:
“自然”是我們所看到的──
山──下午──
松鼠──月蝕──蜜蜂的嗡嗡聲──
不──自然就是天堂──
自然是我們所聽到的──
食米鳥──海──
雷聲──蟋蟀──
不──自然是和諧──(668)
注意詩中的“不”出現兩次之後“自然”完全變成“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雖然有濃厚的基督教背景,狄瑾遜的神秘經驗完全是自己心中直覺的經驗,內省的心得,不一定與神溝通有關,她說:
心靈有時也有逃脫的時刻──
當它從所有門口迸裂──
它跳得像炸彈,炸得遠遠的,
然後搖動個幾小時,
好比蜜蜂──興奮無比──
牢浸于薔薇中許久許久──
觸及自由──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
只有中午,和樂園──(512)
這是超越的狂喜,自己心靈的無限膨脹,完全開放的自由意識,解脫了世俗或傳統的束縛,于是狄瑾遜又歌頌:
我的頭腦──開始大笑──
我咀嚼得──像個傻瓜──
雖然那是幾年前的事──那天──
我的頭腦不斷地吃吃笑。
而有個奇妙的東西──在裏面──
我便是那個人──
而這個人──現在感覺不同──
這算是瘋狂嗎?──這──(410)
微風有時也可刺激詩人成爲狂喜的比喻:
興奮是微風
它把我們從地上擡起
然後把我們放在別的地方
其陳述一向也找不著──(1118)
這種喜悅不可言說,所以其文字說明永遠也只是點到爲止。有一首日本禅詩正好可做回應:
終于我解開了一則公案!
出口處無所不在──東,南,西,北
早晨任何時候,傍晚任何時刻;也不是主人
也不是客人。
我的每一個腳步激起微風。9
微風是很恰當的意象傳達開悟的喜悅;禅詩如此,狄瑾遜的小詩亦如此。以上所舉的狄瑾遜的詩給讀者的感覺是她的超越經驗比較接近禅宗的頓悟那一種。尤其是其突然性與短暫性。這種超然的經驗以小詩點到爲止是再恰當不過了。一輩子有過豐富的片段式神秘經驗,難怪,她不寫散文,也不寫小說。如果她以散文或小說闡述她的心靈經驗,她便無法留下很大的空白,以傳達個中禅趣啊。禅詩與禅畫之所以要留白,點到爲止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如果稱狄瑾遜是禅師,她應該當之無愧。只是她願意擔任禅師嗎?絕不,因爲下面這一首詩告訴我們爲什麼:
我是沒沒無聞的人!你是誰?
你──也是沒沒無聞的人──嗎?
那麼,我們兩是一對?
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廣告──你知道嗎!
那是多麼可怕──要成爲──有名的人!
多麼公開──像青蛙──
告訴自己的名字──整個六月裏──
給羨慕你的泥沼聽!──(288)
她甯願沒沒無聞,她和惠特曼一樣沒有教席,不希望有跟蹤她的人,她要孤獨走自己的路,她不要因寫詩而出名;她當然不會收徒弟像禅師一般。換言之,她比較像小乘的禅師以度自己爲一生的聖業。她想沒沒無聞的念頭令她成爲比愛默生的個人主義還要徹底,比愛氏的自立哲學還要自立。這種自立的個性可從下面叁首詩看出:
千萬不要爲社會
他將尋覓不著──
他自己的認知
要靠自己培育──(746)
一個人──就是人口──
夠多了──
尋找令人喜悅的國度
那是你自己。(1354)
有客人在心靈中
很少出國──
更神性的人群在家呀──
刪除這個需要──(674)
下面的禅詩可歸納上面的小詩所傳達的自立哲學:
一個人要站起來,自己會站起來,
一個人要倒下來,自己會倒下來。
秋天的露水,春天的微風──
沒有一樣東西能幹擾啊。(The Crane”s Bill,12)
狄瑾遜甚至將自己比做小石頭,自由自在,自滿自足:
小石頭多麼快樂
孤孤單單在路上逍遙,
而不管事業
在危急關頭從來不怕
穿著基本的棕色衣
經過的宇宙將它穿上,
而和太陽一樣獨立
獨自發光普照,
執行著絕對的天意
在隨時天真純樸中──(1510)
石頭般的孤獨絕不是寂寞,而是自滿的孤獨;這便是狄瑾遜的自立哲學,也是禅宗教外別傳的自立精神。10
叁
研究外國文學中的禅,筆者所采取的方式要看此外國禅有否受到佛教或禅學之影響,如無,便必須以平行比較研究方法觀照該文學作品中之主題與意境和禅學中的課題能彙通之處;本文研究狄瑾遜的詩風便以此法進行。外國文學中的禅如有明顯受到佛教或禅學影響,筆者便以影響比較研究方法探討作者與佛教或禅學的因緣,如其生平,宗教經驗(尤其日本,中國和印度),禅學造詣,以及因而呈現于作品中的禅趣。
其實,今日佛教文學已不僅僅含蓋佛教經論中本身的文學性,佛教對于中國文學的影響,它亦可包含佛教對外國文學的影響。今日國內外禅文學的意義已不只是它的文學價值;它的作用已不只是家喻戶曉的“詩爲禅客添花錦,禅是詩家切玉刀”,而在它高超意境上督促讀者提升宗教情操,以拯救人們的心靈,崩潰的道德意識,帶來更圓滿的人生,促進世界的和諧。
1)參照拙作《禅與美國文學》(臺北東大圖書公司出版,1997.11)。
2)狄瑾遜的詩引自Thomas H。Johnson所編的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3 vols。(Cambridge:Belknap P。of Harvard U。P,1958)。括弧中的號碼是依據此版,均由筆者中譯于本文中。
3)Alan W。Watts,The Way of Zen(New York:Panthern,1963),P。125。
4)Thomas H。Johnson,The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Carnbridge:Belknap P。ofHarvard M。P,1958),no。288。
5)Lucien Stryk,Zen Poems of China and Japan:The Crane”s Bill(New York:Anchor p。,1973)。以下引自本書者,均以(The Crane”s Bill,頁數)表示。
6)Mysticism:A Study and an Anthology(New York:Penguin,1963),P。28。
7)Zen Buddhism:Selected Writings of D。T。Suzuki,ed。,William Barrett(New York:Doubleday,1956),P。84。
8)Lucien Stryk,Zen Poems,Prayers,Sermons,Anecdotes,Interviews(New York:Doubleday,1965),P。15。
9)同上,P。5。
10)以上這一節節錄自拙作《禅與美國文學》第6章。
《狄瑾遜詩風中的禅(陳元音)》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