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莫道莊生解齊物,幾人窮極到無心。
又《漁父》:春光冉冉岸煙輕,水面無風釣艇橫,千尺絲輪在方寸,不知何處得鲲鯨。
此外,明代禅宗詩僧的作品,詩律最精,而禅境與詩境最佳的,無如郁堂撣師的《山居詩》,如:。
千丈岩前倚杖葵,有爲須極到無爲,言如悖出青天滓,行不中修白壁疵,馬喻豈能窮萬物,羊亡徒自泣多歧,霞西道者眉如雪,月下敲門送紫芝。
亂流盡處蔔幽棲,獨樹爲橋過小溪,春雨桃開憶劉阮,晚山搬長夢夷齊,尋僧因到石梁北,待月忽思天柱西,藉問昔賢成底事,十年走馬聽朝雞。
人間紅日易西斜,萬巧施爲總莫誇,剖出無暇方是玉,畫成有足己非蛇,拳伸夜雨青林蕨,心吐春風碧樹花,世念一毫融不盡,功名捷徑在煙霞。
寥寥此道語何人,獨掩柴扉日又曛,六鑿未分誰擾擾,一爻才動自纭纭,空林雨歇鸠呼婦,陰壑風寒虎嘯群,毀桀譽堯情末盡,有身贏得臥深雲。
即今休去便休去,何事卻求身後名,世亂孫吳謀略展,才高屈賈是菲生,溝中斷木千年恨,海上乘槎萬裏情,誰識枯禅涼夜月,松根一片石床平。
至於明代詩僧如蒼雪,不但在當時的僧俗詞壇上執其牛耳,而且還是道地的民族詩人,也可稱爲出家愛國的詩人。他又是明末遺老,逃禅避世,暗中活動複國工作的庇護者。他的名詩很多,舉不勝舉,現在簡擇他詩境禅境最高的幾首作品爲代表,如:
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出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輸贏下不完。
幾回立雪與披雲,費盡勤勞學懶人,曳斷鼻繩猶不起,水煙深處一閑身。
舉頭天外看無雲,誰似人間吾輩人,荊棘叢中行放腳,月明簾下暗藏身。
又《寄詢錢虞山(謙益)绛雲樓火後專意內典》:好將世事較樗蒲,林下高眠任老夫,天意未容成小草,河清終欲見遺珠,面非北向安知漢,望到東山只有虞,不盡奇書探海藏,人間文字可燒無。
我們讀了蒼雪大師送錢謙益的這首詩,如果對曆史有修養,了解錢謙益如何做二臣?如何搜羅明末遺老陰私事迹的資料,要著《明史》來要挾遺老門的後裔,以及他的藏書樓(绛雲樓)起火的情形,才專心轉而研究佛學的經過,那麽,對於蒼雪大師這首用禅語警策的詩,便覺得他匠心獨運,句句字字,語含玄機了。
以上的舉例,我們是爲了時間的限製,所以一說到唐代文學的詩境,是受到禅宗影響而演變的動機,就趕快急轉直下,便一路講到宋、明以下,而且信口而說,只就其大要的提到一些,這都是爲了說明中國文學從隋、唐以後,接受融會禅宗的禅境,才有唐、宋以後的成就,是爲引起研究禅宗與中國文學關系者的注意。至於唐、宋以來佛教文學與中國文章辭境的關系,更多更大,也來不及多說了,青年同學們,須要注意的,例如大家都談過蘇東坡的“赤壁”前後賦等,他與禅宗與老、莊的思想,有極其密切而明顯的關系,所以才有這種千古絕調的文章意境。
(2)詞曲:中國文學時代的特性,從唐詩的風格的形成與蛻變,到了晚唐、五代之間,便有詞的文學産生。在晚唐開始,曆五代而宋、元、明、清之間,禅宗宗師們,以詞來說禅,而且詞境與禅境都很好,也到處可見,只是被人忽略而已。我們現在簡單的舉出曆來被人所推崇公認的詞人作品,以供參考,如辛稼軒的詞:
《鹧鸪天(石門道中)》:山上飛泉萬斛珠,懸崖千丈落(左鼠右生)鼯,巳通礁經行還礙,似有人聲聽卻無。閑略釣,遠浮屠,溪南修竹有茅蘆,莫嫌杖屦頻來往,此地偏宜著老夫。
又《睡起即事》:水荇參差動綠波,一池蛇影照群蛙,因風野鶴饑猶舞,積雨山栀病不夜。名利處,戰爭多,門前蠻觸日幹戈,不知更有槐安國,夢覺南柯日未斜。
又《有感》:出處從來自不齊,後軍方載太公歸,誰知寂寞空山裏,卻有高人賦采薇。黃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時,蜂兒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間自在飛。
又《戊午拜退職奉詞之命》:老退何曾說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寬,便支香火真詞奉,更綴文書舊殿班。扶病腳,洗頹顔,快從老病僭衣冠,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
又《登一丘一壑偶成》:莫滯春光花下遊,便須准備落花愁,百年雨打風吹卻,萬事叁平二滿休。將擾擾,付悠悠,此生於世自無憂,新愁次第相抛舍。要件春歸天盡頭。
《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連滄觀偶成)》:聲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與願違,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有寄當歸。何人可覓安心法,有客來觀杜德機,卻笑使君那得似,清江萬頃白鷗飛。
又:膠膠擾擾幾時休,一出山來不自由,秋水觀中秋月夜,停雲堂下菊花秋,隨緣道理應須會,過分功名莫強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元曲如劉秉忠的:
《幹荷葉》,千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又:幹荷葉,色無多,不耐風霜(坐刀)。貼秋波,倒枝柯,宮娃齊唱采蓮歌,夢裏繁華過。
又如盍西村的:
《小桃紅(雜詠)》:市朝名利少相關,成敗經未慣,莫道無人識真赝,這其間,急流湧進誰能辨,一雙俊眼,一條好漢,不見富春山。
古今榮辱轉頭空,都是相搬弄,我道虛名不中用,勸英雄,眼前禍患休多種,秦宮漢冢,烏江雲夢,依舊起秋風。
杏花開後不曾晴,敗盡遊人興,紅雪飛來滿芳徑,問春莺,春莺無語風方定,小蠻有情,夜涼人靜,唱徹醉翁亭。
又如鮮於去矜的:
《寨兒令》:漢子陵,晉淵明,二人到今香汗青。釣叟誰稱,農父誰名,去就一般輕。五柳莊月胡風清,七裏灘浪穩潮平,折腰時心已槐,伸腳處夢先驚,聽,千萬古聖賢評。
清初有各的少年詞人,也便是滿清貴族才子的納蘭性德的詞:
《浣紗溪》:敗葉填溪水已冰,夕陽猶照短長亭,行來廢寺失題名;駐馬客臨碑上字,聞雞人拂佛前燈,勞勞塵世幾時醒。
又: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蟻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
又:抛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
(3)小說:講到中國文學中的小說,它與唐代的戲劇與詞曲,也是不可分離的連體,而且它猶如中國的戲劇一樣有趣,將近一兩千年來,始終與佛、道西家的思想與情感,沒有脫離關系,所以便形成後世民間,對於戲劇的編導,流傳著兩句俗話說:“戲不夠,仙佛湊”的戲言了。現在,爲了貼切本題來講,我們姑且把中國小說寫作的演變,分爲兩大階段,第一階段,便是由上古傳說中的神話,到周、秦之際,諸子書中的寓言與譬喻,以及漢、魏以後,道家神仙的傳記等,如《穆天子傳》、《漢武帝外紀》、《西王母傳》等等,大多是屬於傳統文化思想,參加道家情感,神仙幻想成分的作品。第二階段,是由唐人筆記小說與佛經變文開始,到了宋、元之間的戲曲,以及明、清時代的說部與散記等等,大多是含有佛、道思想的感情,而且融化其中的,往往是佛家思想的感情,多於道家。值得特別注意的,無論是小說與戲劇,它的終場結尾。或爲喜劇,或爲悲劇,或是輕松散慢的滑稽劇,甚之,是現代所謂黃色的作品,它必然循著一個作家固有的道德規律去布局與收煞;那便是佛家與道家思想綜合的觀念、人生世事的因果報應的定律。舊式言情的小說與戲劇,我們用諷刺式的口吻來說,大都是“小姐贈金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結局,然而,這也就是說明一個人生,因果曆然不爽的道理。唐人筆記小說中,因爲他的時代思想,受到禅宗與佛學的影響,固然已經開其先河,而真正彙成這種一仍不變的規律,嵌進每一部小說的內容中去,當然是到了元、明之間,才集其彙流,成爲不成文的小說寫作的規範。
元、明之間,曆史小說的創作者如羅貫中,他寫作《叁國演義》的開端,開宗明義,便首先用一首《西江月》的詞,作爲他對曆史因果循環的觀念,與曆史哲學的總評語,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清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如果依哲學的立場而講曆史哲學的觀點,羅貫中的這一首詞,便是《金剛般若經》上所說:“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爲文學境界的最好注釋。也正如皓布(衣昆)禅師的《頌法身同上事》說:“昨夜雨滂亨,打倒葡萄棚。知事普請,行者人力。撐的撐,拄的拄,撐撐拄拄到天明,依舊可憐生。”豈不是一鼻孔出氣的作品嗎?因此而引起後人根據這種思想,造作一本小說中的小說--《叁國因》一書,來說明叁國時期的局面相事迹,便是楚、漢分爭因果循環的報應律的結果。除了羅貫中以外,施耐庵的名著《水遊傳》,只從表面看來,好像僅是一部描寫宋、明時代社會的不平狀態,官府騙上朦下,欺壓老百姓,而引起不平則鳴共同心理的反應與共鳴,如果再加深入,仔細的研究,它在另一面,仍然沒有離開善惡因果的中心思想,隱約顯現強梁者不得其好死的觀念。後來又有人怕人誤解,才有《蕩寇志》一書的出現,雖然用心良苦,而不免有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的遺憾。至於《西遊記》。《封神榜》等書,全般都是佛、道思想,更不在話下。此外,如曆史小說的《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說嶽全傳》等等,無一不含容有佛學禅宗不昧因果的中心思想。也正如天目禮禅師頌《楞嚴經》的“不汝還者,非汝是誰”,雲:“不汝還兮複是誰,殘紅落滿釣魚礬,日斜風動無人掃,燕子銜將水際飛。”
由此發展到了清代,以筆記文學若名的蒲松齡,所著《聊齋志異》,幾乎全盤用狐鬼神人之間的故事,襯托善惡果報的關系。尤其他《醒世姻緣》一書,更是佛家叁世因果觀念的傑作,說明人生男女夫婦間的煩惱與痛苦,這種觀念,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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