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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評論(王國維)▪P2

  ..續本文上一頁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爲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遊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曆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寶玉與和尚之談論曰: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裏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裏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

  所謂自己的底裏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爲,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遠之生活,比個人之生活爲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于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于痛苦,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爲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後者之痛。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複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钏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叁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爲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叁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于解脫;苟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則惜春、紫鵑之事,固亦其所優爲者也。

  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爲能,其高百倍于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于苦痛之閱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于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爲爐,苦痛爲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複起而爲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爲賈寶玉者也。

  嗚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忏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脫之道,而使吾侪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夫歐洲近世之文學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爲第一者,以其描寫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脫之途徑最爲精切故也。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于彼乎!彼于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月去)(筐中王換爲夾)》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于寶钗,幾敗于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爲獨深,而其希救濟也爲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發揮之,我輩之讀此書者,宜如何表滿足感謝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確實之知識,豈徒吾侪寡學之羞,亦足以見二百余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于吾國人之性質,及吾人之沈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術之知識有如此也。然則予之爲此論,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叁章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餍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爲《續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浒傳》矣,曷爲而又有《蕩寇志》?有《桃花扇》矣,曷爲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複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爲而作也?又曷爲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曆數千裏冒不測之險投缧绁(注2)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叁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爲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曆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複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系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繁體瓊字去掉王旁)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骖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骘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曰《紅摟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叁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運命者。第叁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慓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叁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于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叁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钗之婉(左女,右上爲醫,右下爲心)(注3)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于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于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于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爲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于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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