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佛德樹崩塑,如大象牙析,如高山岩摧,如大牛角脫。佛今舍身壽,世間諸天人,無所複歸仰,失恃怙如是。如虛空無日,如國無倉藏,如華池被霜,衆華皆摧傷。世尊舍軀命,寂潛于泥洹,一切有形類,莫不失精榮。(寶雲譯《佛本行經·大滅品》)
佛典敘事說理,常常采用詩歌的形式。通常是在散文的敘述之間或之後,加說一個有韻的“偈”,來概括大意,顯示要點。如上面引的前一例,句法整齊,聲音協調,內容精煉,雖然是說理,卻有相當大的感染力量。也有通篇采用詩歌的形式的。如上面引的後一例,全篇是一首兼用四言、五言、七言的長敘事詩,無論就篇幅說還是就內容的奇偉、描寫的絢麗說,都富有文學意味。
從上面的簡單介紹可以知道,在中國文學史上,佛典翻譯同樣是一件大事。它使中國文學的寶庫中增加了大量的財富,它還使魏晉以後的文學作品受到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第二章 佛教與中國正統文學
魏晉以後,佛教在中國成爲勢力最大的宗教,不少文人同佛教有密切的關系(注2),中國人民的思想和日常生活中含有濃厚的佛教成分。文學是生活的反映,它自然也要受到佛教的影響。關于佛教在中國正統文學中所起的作用,要精確地估計是困難的。一個原因是,佛教教義經過長期的宣揚、傳播,其中一部分已經同中國的傳統思想融合到一起,成爲影響人民生活的心理力量。這種力量的表現可以是顯露的,也可以是含蓄的;可以是強烈的,也可以是細微的。如果是含蓄的或細微的,那就比較難于辨認。另一個原因是,中國的正統文學,從魏晉算起,有一千幾百年的曆史,其中包括無數的作家,不同的文體,要將這些巨細不遺地指出來是做不到的。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對于中國的正統文學,佛教的影響是廣泛的,深遠的,持久的,甚至可以說,如果仔細分析,許多表面看來與佛教無關的作品,其實是長期在佛教思想影響下的中國文化的産物。在這方面,內容是豐富的,情況是複雜的,這裏只能擇要介紹一下梗概。以下分作叁部分談:一、詩,二、文,叁、詩文評。
一、詩
對于中國詩歌,佛教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叁個方面:一是詩的格律,二是詩的語言,叁是詩的內容。
(一)詩的格律
從體裁方面看,中國舊詩可以分作兩大類:一類是古體詩,一類是近體詩(包括律詩和絕句)。古體和近體的分別,主要表現在格律的自由和嚴格上:古體比較自由;近體正好相反,除了句子的長短和多少,押韻有一定的規矩以外,在聲音的平仄方面還要受嚴格的限製(注3)。近體詩講究平仄協調,同中國語言文字的性質有密切的關系。中國文字是方塊的,一個字代表一個音節,加以字音有聲調的不同,所以易于講求對偶,講求平仄協調。但是聲律學說在南朝齊梁之際興起,因而促成近體詩的迅速形成和發展,卻是受到佛教的影響。中國在南北朝以前,文人寫作,也重視聲音和諧,但只是“始判清濁,才分宮羽”(注4)。有關聲律的比較細密的理論,是南朝齊永明年間沈約、謝朓等提出來的。《南史·陸厥傳》說:時盛爲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邪王融以氣類相推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製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微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體”。
又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裏說: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
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又《梁書·沈約傳》說:
又撰四聲譜,以爲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寤,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問周捨曰:“何謂四聲?”捨曰:“天子聖哲是也。”
沈約等人倡導的永明體,在中國詩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爲從此以後,中國詩才有意識地走向格律化。永明體關于格律的規定是所謂“八病”說,就是在詩句中要避免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八種病態(注5)。八病說的理論基礎是有關四聲的知識,也就是“將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製韻”。至于四聲的發現以及四聲說的成立,據陳寅恪考證,是受佛經轉讀的影響。他說:
我們想,沈王之時還是草創,以後愈演愈繁,到李百藥才完備。”(中冊389頁)
所以適定爲四聲,而不爲其他數之聲者,以除去本易分別,自爲一類之入聲,複分別其余之聲爲平上去叁聲。綜合通計之,適爲四聲也。但其所以分別其余之聲爲叁者,實依據及摹擬中國當日轉讀佛經之叁聲。而中國當日轉讀佛經之叁聲又出于印度古時聲明論之叁聲也。據天竺圍陀之聲明論,其所謂聲Svara者,適與中國四聲之所謂聲者相類似。即指聲之高低言,英語所謂pitchaccent者是也。圍陀聲明論依其聲之高低,分別爲叁:一曰udātta,二曰svarita,叁曰anudātta。佛教輸入中國,其教徒轉讀經典時,此叁聲之分別當亦隨之輸入。至當日佛教徒轉讀其經典所分別之叁聲,是否即與中國之平上去叁聲切合,今日固難詳知,然二者俱依聲之高下分爲叁階則相同無疑也。中國語之入聲皆附有k、p、t等輔音之綴尾,可視爲一特殊種類,而最易與其他之聲分別。平上去則其聲響高低相互距離之間雖有分別,但應分別之爲若幹數之聲,殊不易定。故中國文士依據及摹擬當日轉讀佛經之聲,分別定爲平上去之叁聲。合入聲共計之,適成四聲。于是創爲四聲之說,並撰作聲譜,借轉讀佛經之聲調,應用于中國之美化文。(注6)
六朝時期宣揚佛法,有導師,有經師。導師擅長唱導。“唱導者,蓋以宣唱法理,開導衆心也。”(注7)也就是用通俗的語言,隨緣設譬,宣揚佛教教義。經師擅長轉讀。轉讀是用有韻律的語言歌詠佛經經文。“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爲呗;
至于此土,詠經則稱爲轉讀,歌贊則號爲梵音。”(注8)慧皎《高僧傳》爲不少經師立傳,說他們“響韻清雅,韻轉無方”,“響調優遊,和雅哀亮”,“巧于轉讀,有無窮聲韻”。(注9)至于經師轉讀爲什麼偏偏在南齊永明年間影響沈約等人創立四聲說,陳寅恪認爲:
建康爲南朝政治文化之中心。故爲善聲沙門及審音文士共同居住之地。二者之間發生相互之影響,實情理之當然也。經聲之盛,始自宋之中世,極于齊之初年。竟陵王子良必于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以前即已娴習轉讀,故始能于夢中詠誦(注10)。然則竟陵王當日之環境可以推知也。雞籠西邸爲審音文士抄撰之學府,亦爲善聲沙門結集之道場。永明新體之詞人既在“八友”之列,則其與經呗新聲製定以前之背景不能不相關涉,自無待言。……(周顒)與沈約一爲文惠之東宮掾屬,一爲竟陵之西邸賓僚,皆在佛化文學環境陶冶之中,四聲說之創始于此二人者,誠非偶然也。(注11)
由此可見,在南朝齊梁之際,沈約等人是受到佛經轉讀的啓發,才提出四聲的理論;然後把四聲的理論運用到詩的格律上,因而開創了永明體。永明體是唐朝嚴格的律詩的前鋒,此後,近體詩迅速地成長、發展,不久就取得主宰詩壇的地位。推源溯流,這個影響是很重大的。
近體詩重視格律,限製多,流弊是引導人們重形式而輕內容,因而阻礙了詩體的自由發展。但是也要承認,格律的形成,是要求詩的聲音具有音樂美的自然趨勢。比較下面四首詩(前兩首是齊梁以前的,後兩首是唐朝的),我們就會知道,在詞句的精煉方面,在音韻的铿锵方面,近體詩在詩的演化史上是向前邁了一大步。
1.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古詩十九首》之一)
2.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懷》之一)
3.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王維《山居秋瞑》)
4.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球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詠懷古迹》之一)
(二)詩的語言
除了少量的民歌之外,中國的詩都是文人的贈答抒情之作。語言是文人習用的典雅的文言,要有辭藻,有韻味。佛典裏有大量的敘事說理的頌贊,譯成中文,成爲語句勻稱的質樸無華的白話詩。這樣的詩,風格與中國本土的詩迥然不同,辭采、音律都不很講究,但是內容深厚,語句通俗,有很強的勸說的力量。隋唐以來,佛教經典成爲家喻戶曉的讀物,于是就影響一部分詩人,用質樸的白話寫一些明道言志的詩。這裏面最出名的是唐朝初年的王梵志。他的詩集早已失傳,近年來在敦煌的寫本裏發現了一些。下面舉幾首爲例:
1.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2.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3.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樹,綠豆兩叁窠。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遨遊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其後還有傳說的詩僧寒山。下面舉幾首爲例:
1.東家一老婆,富來叁五年。昔日貧于我,今笑我無錢。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止,東邊複西邊。
2.出身既擾擾,世事非一狀。未能舍流俗,所以相追訪。昨吊徐五死,今送劉叁葬。終日不得閑,爲此心淒怆。
3.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雲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注12)
出身士大夫階層的文人不喜歡通俗,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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