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想的關要,性空者的最爲深刻正確,可說明白如繪。不過真常者與妄心者,雖多少有所滯,但某些理論的開發,不能不欽佩他們!
我想再作一個簡單忠實的評判:諸行無常,是偏于有爲的;它的困難,在轉染成淨,引發無漏,是它最脆弱的一環。涅槃寂靜,是偏于無爲的;它的困難,在依真起妄,不生不滅的真常,怎樣的成爲幻象的本質?唯有諸法無我,才遍通一切,“生滅即不生滅”,無性的生滅與無性的常寂,在一切皆空中,達到“世間與涅槃,無毫□差別”的結論。
叁法印與一實相印的關系如何?在性空論者的見地,像龍樹菩薩說:叁法印即是一實相印。如果無常不合實相,就不成其爲印了。不過,初期似乎是多說叁法印;後期多說一實相印。唯有在中期佛教中,才能一以貫之,沒有離一實相的叁法印,也沒有離叁法印的一實相。
七、中道之行
佛教是實踐的人生宗教。“誦習千章,不如一行”,就是教理的探索,目的也在獲得正知正見,以指導行踐。理解與行踐,必然一貫;這在叁期佛教的行踐中,可以完美證實。佛法中的神奇與臭腐,行踐就是試金石。佛陀的本懷,唯有在行踐中,才能突破空談的□索,正確的把握它。
初期佛教,比較接近原始佛教,它的行踐特色,可以從佛陀適應時代的根機中去理解。當時的印度,可以分爲兩大流:一、是出家的苦行者,目的在個人的解脫;除實行嚴酷的苦行外,注重禅定的修養,以達到廓然無累的解脫。這解脫,在佛陀看來,只是一種定境而已。二、是在家的樂行者,目的在五欲的享受;在後世人、天的快樂;所用的方法,是布施、持戒、祭祀天神。佛陀適應時代的根性,唱道中道之行。反對祭祀,但承認諸天是衆生之一。批評無益的苦行,但也贊歎合理的淡泊知足。大體上,初期佛教的聲聞(出家)弟子,衣食知足,淡泊、清淨、少事少業,修習禅定,是適應這出家苦行者的。釋尊的常隨衆,不多是從外道中來嗎?不同的,在注重出世的“無我正見”,與不許有害身心的苦行。其實,在家經營事業,生育男女,也還是可以解脫(兼攝樂行者)。那還不能接受出世法的,佛常說“端正法”,就是布施、持戒、生天之法。這主要的,是適應在家的樂行者。釋尊反對他們的祭祀生天,但勸導他們布施持戒,這可以得人間天上的果報。不過,要生高級的色無色天,那非修禅定不可,這又是兼攝苦行者了。
這樣看來,人乘是側重施戒的,天乘又加禅定;出世法再加無我慧。當時出世法,雖可說全部是聲聞乘,但也還偶有菩薩,菩薩是側重利他的。在一般聲聞弟子看來,菩薩雖在僧中持戒,但“不修禅定,不斷煩惱”。所以聲聞是側重因定發慧的,菩薩是注重布施持戒的。據初期佛教的解說,在智慧上講,聲聞、菩薩,都是觀察無常而厭離世間的。總結起來作大體上的分別,人乘是世間樂行者的改善;天乘是世間苦行者的救濟;聲聞、緣覺乘是引導苦行者出世的,菩薩乘是引導樂行者出世的。從世間到出世的層次上看,布施不如持戒,持戒不如禅定,禅定不如智慧。但從以智慧爲主的出世法看,那又聲聞的戒定(自利的),不如菩薩的側重施戒(利他的)了。這一點,將成爲佛教徒行踐的尺度。
從聲聞乘爲主的,轉入人身菩薩(適應積極的、入世的)爲主的,就是中期佛教。聲聞弟子,已不是教化的對象主機,它需要修學般若,已在埋怨自己爲甚麼不想做菩薩了。初期佛教中的在家弟子,像賢護等十六開士、寶積淨名等五百人,王公、宰官,乃至婦女、童子,成爲佛教的中心人物。印度的群神──天,也在漸露頭角。梵王是叁果,帝釋是初果,諸天聽法,本來初期佛教也有這樣的記載。現在,諸天龍鬼,觀世音等已現菩薩身了。因此,修行苦行的外道(天乘行者)領袖,也大有菩薩在。
在複雜根性與不同的行踐中,可以分爲叁大類:據龍樹菩薩說:一、一分鈍根的菩薩,最初觀察五蘊生滅無常不淨,要久而久之,才能觀察一切法性空;這是“從無常入空……”的。這一類大乘學者,經上說它“無數無量發菩薩心,難得若一若二住不退者”。我們要知道:大乘菩薩,要修行六度、四攝去利他的;像這樣充滿了厭離世間,生死可痛的心情,焉能克服難關,完成入世度生的目的?這樣的學者,百分之百是退墮凡小的。二、一分中根菩薩,最初發心,就觀察一切法空不生不滅,這是中期大乘依人乘而趣入佛乘的正機,是“從空入無生……”的。唯有理解一切性空,才能不厭世間,不戀世間;才能不著涅槃,卻向涅槃前進。這樣的大乘行者,“與菩提心相應,大悲爲上首,無所得爲方便”,去實行菩薩的六度、四攝行。它一面培養悲心,去實行布施、持戒、慈忍等利他事業;一面理解性空的真理,在內心中去體驗。這需要同時推進,因爲悲智不足去專修禅定就要被定力所拘;不厚厚的培植布施、持戒、慈忍的根基,一心想證空,這是邪空;如果智勝于悲,就有退墮小乘的危險。所以在悲心沒有深切,悲事沒有積集,它不求證悟;“遍學一切法門”,隨分隨力去利人。它時常警告自己:“今是學時,非是證時”。叁、一類利根的菩薩,它飛快的得無生忍,也有即身成佛的。龍樹沒有談到從何下手,或者是從涅槃無生入佛道的。這根性的不同,性空論者的見解,既不是無始法爾生成的,也不像一分拙劣的學者,把鈍根、利根看爲初學與久學。根性的不同,在它“最初發心”以前,有沒有積集福智資糧;成佛要度衆生,要福德智慧,這不是可以僥幸的。鈍根者(現在盲目的學者,稱爲利根),幾乎從來沒有積集功德(悲事),忽略利他而急求自證的習氣異常強。因種過少分智慧,偶然的見佛發菩提心,但厭離的劣慧,使它立刻失敗。這與絲毫無備,倉卒應戰與優勢的敵軍硬碰,結果是全軍覆沒一樣。那中根者,多少積集智慧功德;發心以後,它理解事實,采取任重致遠的中道之行,不敢急求自證。悲心一天天的深切,功德也漸廣大,智慧也同時深入,坦然直進,完成最高的目的。這像沒有充分的准備,而事實上不得不應戰,那必須采用消耗戰,爭取時間,穩紮穩打,殲滅敵人一樣。那利根的,在未曾發心以前,雖沒有機緣見佛聞法,卻能處處行利他行,爲人群謀幸福。福德廣大了,煩惱也就被部分的折伏。因爲入世利他,所以會遇見善友扶助,不致墮落。在世俗學術的研究中,也推論出接近佛法的見地。這樣的無量世來利他忘己,一旦見佛聞法發菩提心,自然直入無生,完成圓滿正覺了。這像充分預備,計劃嚴密,實行閃電戰一樣。總之,根機的利鈍,全在未發心以前的有沒有准備,與正法的淺深無關。醍醐、毒藥,並不是一定的。雖有這叁類,鈍根與小乘學者所說的相同,容易墮落。後一類,希有希有,所以無著世親他們,也就不去說它。要學大乘行,自利利他,那唯有采取積集悲智,學而不證的正軌。(前機急求自證失敗,後機自然的立刻證悟,不是勉強得來)或者認爲非迫切的厭離(無常苦)自己的生死,它絕不能認識他人的苦痛,發大悲心去利人。他們的意見,非“從無常門入”不可,這是非常錯誤的。他如果願意一讀“諸法無行經”,就知道行徑的各別了。“從空而入”的依人乘而進趣佛乘,不是貪戀世間,在性空的正見中,才能觀生死無常而不致退失呀!從人類菩薩爲主,轉化爲天身菩薩爲主的,是後期佛教。在後期佛教的法會中,已少有小乘聖者參加的資格,除非它願意轉變。中期佛教大乘的菩薩,一分已不知去向,一分與印度群神合流。原來印度的諸天、龍、鬼、夜叉、羅刹它們,竟然都是諸佛菩薩的示現。因此,從諸天夜叉等傳出的法門,雖然近于印度的外道,其實卻說得特別高妙。
後期佛教,經過的時間很長,意見也不能一致。大體上,菩薩有鈍漸之機;有從無常入空、從空入無生的漸機(後期的初階段,也有只許這一類的),要叁大阿僧只劫才能成佛。有直入頓入的利機,這利機,雖有的主張直入無生,或直入佛道的,有的以爲還是從無常來,不過走得快些;總之是速成的。時代的當機者,是利根,我們不妨看看它的行踐。它是唯心的,唯心本是後期佛教的特征,因唯心的理論,與利他非神通不可的見解,我們認爲一般的難行大行,不成其爲波羅蜜多,因爲它不得究竟。如果從定發通,最好體悟清淨法相,真俗雙運,才能一修一切修,一行一切行,在定中分身千百億,度脫一切衆生,它要急急的從事禅定的修習了!它又是速成的:前二期佛教,有一個原則,就是成就愈大,所需的時間事業愈多。聲聞叁生六十劫,緣覺四生百劫,菩薩叁大阿僧只劫;到中期佛教,達到“叁僧只劫有限有量”的見解。雖有頓入的,那是發心以前久久修習得來。這種但知利他,不問何時證悟的見地,在後期佛教中突變,就是法門愈妙,成佛愈快。“叁生取辦”、“即身成佛”、“即心即佛”,這當然適合一般口味的。它又是他力的:“自依止,法依止,不余依止”,是佛法的精髓。中期佛教也還是“自力不由他”。諸佛護持,天龍擁護,也是盡其在我,達到一定階段,才有外緣來助成。說明白一點,自己有法,它才來護,並不是請托幫忙。易行道的念佛,也只是能除怖畏,也是壯壯膽的。有人想找一條容易成佛的方法,給龍樹菩薩一頓教訓,怎麼這樣下劣的根性!然後攝它,教它念佛,後來再說別的行法,它說你不是教我念佛嗎?龍樹說:那有單單念佛可爲以成佛呢?但後期的佛教,受著外道的壓迫,覺得有托庇諸天,其實是佛菩薩的必要。他力的頂點,達到要學佛,非得先請護法神不可。它又是神秘的;若行者感到人生無味,有點活不下去,實行厭離自殺。如來苦心孤詣,教他們念佛的功德相好,念天上的快樂,這在初期佛教也有。中期佛教,似乎要發達些,但還不出安心的範圍,等到後期佛教,佛菩薩與諸天融成一體,不但求生淨土是念佛,密宗的叁密相應,修天色身,何嘗不是念佛?佛與天既然是合一,印度神教的儀式與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可與佛法合一。茅草可以除罪業,牛糞可以塗地;屍骨大有用處;念念有詞的真言,更是有不可思議的效力;看地理蔔善惡;講星宿定吉凶;求雨、求晴、求子、求財;燒護摩;修起屍法;“方便爲究竟”。印度民俗的一切,在後期佛教中,無所不包,豈不圓融廣大哉!它又是淫欲爲道的,初期佛教的濃厚禁欲色彩,本是適應出家僧團的規則,並不是究竟談;在家弟子不照樣也可以悟道嗎?不但說淫欲不障道,並且還是妙道,這至少也有點深奧。“先以欲鈎牽,後令入佛智”,在中期佛教裏,是大地菩薩的隨機適應。“淫怒疑即是戒定慧”,也是在說佛法不離世間。後期佛教的佛與天統一以後,天有天女,佛菩薩也要明妃。“般若爲母,方便爲父”的聖教,索性用男女的關系來表現。適應遍行外道等淫欲爲道的思想,漸漸的從象征的達到事實的。生殖器稱爲金剛、蓮華;精血稱爲赤白菩提心;交合是入定;交合的樂觸是大樂;男女的精血,稱爲灌頂;既可即身成佛,又可洋洋乎樂在其中,豈不妙極了嗎?這唯心的、他力的、速成的、神秘的、淫欲爲道的,後期佛教的主流,當然微妙不可思議!但“大慈大悲,自利利他”的大乘佛法,能不能在這樣的實踐下兌現,確乎值得注意。
這叁期的佛教,都有菩薩,從他們的實踐看來,初期是依小乘行(厭離爲先)而趣入佛乘的;中期的主機,是依人乘行而趣入佛乘的;後期的主機,是依天(神)乘行而趣入佛乘的。環顧現實,探索佛心,我們應提倡些甚麼?有眼晴的當看!有耳朵的當聽!
八、少壯的佛教
印度的叁期佛教,在理論上、行踐上,都有它一貫的特征。這叁期佛教,正像人的一生;初期佛教是童年:它活潑天真、切實,批評階級製、苦行、迷信、祭天、淫蕩、神我,指導了不苦不樂的人生正軌。不過,正法的內容,還沒有具體的開發,理論上幼稚了些。它還在求學時代,重于自利。中期佛教,是少壯時代:理智正確發達,行動也能切實,它不但自利,還要利他。它不像小孩的亂跳,老翁的倚杖閑眺,它富有生命、朝氣,大踏步向前走。不過世間的經曆漸多,不隨時檢討,惰性、自私怕要躍躍欲試了。後期佛教是衰老,一直向滅亡前進。它的經驗豐富,哲理的思辨,中期也有不及它的地方。它的惰性漸深,暮氣沈沈,專爲子女玉帛打算,卻口口聲聲說爲人。上次,虛大師南洋訪問回來,說錫蘭教理是小乘,行爲是大乘;中國理論是大乘,行爲是小乘。我看:南方佛教較有實際利人的行爲,這是初期佛教的本色。現階段的中國佛教,不但理論是後期的大乘,唯心的、他力的、速成的行踐,也都是後期佛教的本色。我們如果要複興中國佛教,使佛教的救世成爲現實,非推動中期的少壯青年的佛教不可。後期佛教,可以請他做顧問,取他一分豐富的經驗。我們更得發揚初期的天真、切實的精神。以中國內地特有的中期佛教的思想,攝取藏文系及巴利文系的寶貴成分,發揚佛陀本懷的即人成佛的佛教!
《法海探珍(印順法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