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之隔別,盡法界之所有,全被提升爲有“心”的地位。所以澄觀乃以觀心性爲唯一之正道,並且以爲這是古今千佛所共行。但要注意,觀心性不是只要觀各自之心性便行,而是同時也要觀照心、佛、衆生所同具法界性(法性)。是故“觀心性”雖看似禅宗之明心見性之說,但澄觀是批判禅宗的,他批判禅宗那些不立文字、诃佛罵祖,自許教外別傳的情形:
“或師已見,或毀真筌,願諸後學,無勇于知,無執于石,無輕于聖,無滯于言,無得自欺,無競說嘿。”(《華嚴經行願品疏》卍7.252D)(注43):澄觀之所以對禅宗作出如是的批判,便在于他所了解的“心性”絕非個別衆生的心性而已,若是只觀自己的心性,則衆生因其因緣業感,能否真地對本心予以真確的觀照,這是大有可疑的事。而禅宗末流,郤常常師心自用,自以爲開悟,而輕視經藏,乃至毀棄佛言,這都是由于流于主觀臆想之故。所以如果在觀心性的同時,也理解到心性即是客觀的法性,在觀心性的同時,也要一起觀照法界法性,以客觀之法性來檢驗自己之心性,如此便會減少師心自用的機會。至于觀心性之實踐方法,澄觀則是吸收他從湛然處學來的天臺止觀法門,《演義鈔》:
“即就唯心以辨叁觀:假心緣現即假觀也,現而無性即空觀也,上二不二即中道觀也。”(T36.693C)
如果不明澄觀思想的特色,或者不明自澄觀“心性”觀念的性質,讀者會以爲這是天臺止觀中“一心叁觀”的說法。《華嚴經疏》:“以《智論》叁觀束之,分別色相等,是假名觀也;性空寂滅是空觀也;此二不二色性難思,中道觀也。叁無前後,皆是一心,對此叁觀應辨叁止,謂:方便隨緣止,體真止,離二邊分別止。既止觀雙運,亦名一心叁生(止)也。”( T35.625A)
這完全是智者大師的一心叁止、一心叁觀的止觀法門之重述。若略有不同處,則在于澄觀把叁觀法門擴大了,以爲不只法性宗有叁觀,法相宗也有叁觀。關于這點,他便用唯識叁性對應叁觀來加以證明。《演義鈔》:
“遍計無生是空觀,緣生假有是假觀,緣生無生及圓成無生皆中道觀,則性相二宗,叁觀皆具。”(T36.278A)
澄觀思想中,充滿了吸收融合的特色,除了前述的《起信論》的真如說、一心開二門、本覺思想,天臺思想裏的性具法門、性惡法門、現象即真如、止觀法門,禅宗的靈知真心(注44),乃至唯識的叁性說等等。澄觀一貫地將之收入“心性”觀念中,以萬法唯心的基本原則,設法使之融合爲一統一的理念。
就華嚴宗而言,他是華嚴唯心思想的顛峰(法藏則反倒不是那麼重視唯心。由他將古十玄的“唯心回轉成善門”特地改爲“主伴圓明具德門”可知。),他把當時各種重要的佛學思想統攝于唯心思想之下,具有含攝同時超越諸宗的氣概。但從哲學史的角度觀之,澄觀的思想已然跨越了宗派之別,他企圖建構的是,融攝既有佛學思想,使之成爲一個大而完整的思想體系,令所有的诤論,至此得到最後的解答。所以宗派的分別,對澄觀而言並不是那麼地重要。所以他不在乎地指出本宗和他宗思想一致的地方,同時還毫不諱言地加以吸收運用,例如《演義鈔》:
“智者意一切法趣色,是假觀;色尚不可得,是空觀;雲何當有趣非趣,即中道觀。今疏用意但要初句,以取色性爲諸法依,以性普收故皆趣色,則一色中具一切法,是事事無礙之意。故隨一法皆收法界,故得依果一一境中具諸莊嚴。”(T36.674A-B)
他從“一切法趣色”一句,演繹出天臺的“色具”思想,進而視“一色具一切法”的舉一全收的精神,同于華嚴的“事事無礙”。而這一切的吸收與綜合,在在顯示澄觀是華嚴無礙圓融哲學的信奉者與實踐者。可是相對湛然之觀“一念心”,澄觀則是觀“絕對真心”;相對湛然之“性惡觀”,澄觀修證的特點則可稱爲“真心觀”。又,如果說天臺學是現實主義的精神,那麼澄觀的華嚴學,十足就是理想主義的代表。
雖說澄觀主張“染淨同于一心”,而同意“如來不斷性惡”的說法。但是澄觀的觀法,始終秉承華嚴宗的傳統,要凡夫衆生學習,如何去展現那和果地如來一般無二的絕對心體。如果澄觀所信仰的佛陀,是以具有生老病死的釋迦牟尼應身佛爲主的話,那麼佛道雖說艱難,但終究還比較有達成的一天。但是澄觀以毗盧遮那法身佛,爲信仰與實踐的最高典範,要從一般愚癡凡夫過度到能夠起現萬法的法身大佛那邊,其間的距離是否太高、太遠了些?更何況觀自身的心性尚屬容易,法界心性是否就和個人的心性一模一樣,則尚待考察。主張個人的心性,同于法界心性,是否就像西方哲學中“存在與思維的一致性原則”一樣,可能同樣會流于過分的主觀,過分的唯心。而且,事實上在澄觀的思想中,染汙與惡性同樣都是消極地附屬在真心與淨性之下,它們並不與淨善的心性具有平等的地位,因此澄觀在修證之上,從未對于心性上的染汙與罪惡予以正視。所以澄觀始終著重在如何發揚、展現心的清淨,這一點雖然沒有錯,但是一旦他所注意的,不是每一刹那之心念的善惡染淨,而是一抽象絕對的心體的時候,則澄觀的修行便成了在“理”上的修行,而不是在“事”上的修行。
說這樣的修行方式是“理”上的修行,是因爲澄觀全在心之本體上下功夫,但是本體清淨的時候,並不代表事用上就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有人自稱證悟,具有大智慧、大悲願,要救度無量衆生;試問衆生要如何去判斷此人是否是真正的覺悟者?一個人覺悟與否,也許旁人不能置一詞,因爲這畢竟是個人心下才能體會的境界。但是一個人是否具有大智慧、大悲願、大功德,則是任何一個都可以從他的言行實踐上來一一加以評斷的。
如果修行實踐的結果,只獲得到心體的清淨,而這心體不能起現清淨的智慧與功德,這種清淨的心體,絕非大乘佛教悲智雙運的精神。澄觀的“性起”說,雖然主張心性清淨時,自然而然便可以起現淨法,甚至令整個法界都淨化了,但是就像釋迦牟尼成佛了,凡夫還是凡夫,衆生的惡性依然無法斷絕。過分強調理想主義精神的結果,便是對現實的一切都加以合理化。可是如果連衆生的哀號呼救,都視爲是“合理”的,那不禁是會令人懷疑,這樣真的是佛陀立教的本懷?
澄觀的思想並不是那麼地不堪,可是“性起唯淨”的理想,也找不到什麼絕對的保證,甚至我們可以說,這是從如來之淨智、淨行倒果推因地回溯回去,所得到的“淨果必由淨性、淨心等淨因而來”的結論。從另個角度看來,澄觀的“性起”思想及“真心觀”,在和禅宗合流且爲宗密繼承以後,影響了宋明心性之學的發展,也把中國哲學的方向,推展到主體哲學的進路。在哲學史上來說,必然不可忽略澄觀在中國主體哲學的地位。
注釋
1.見第二章湛然與澄觀大事年表。
2.清.續法輯,《法界宗五宗略記》,卍134.275C。
3.同上。代宗大曆叁年澄觀奉诏爲不空叁藏潤文,六年出譯場講華嚴,至菩薩住處品,動念往五臺山。
4.在這前一年,澄觀方才向湛然學習天臺止觀法門,在澄觀的著作中,澄觀便屢次言及天臺一心叁觀之說,並將之融攝進來,而非批判地說,見本章第七節。
5.<妙覺塔記>,收于元.普瑞,《華嚴經懸談會玄記》,卍 12.4C:“乃覽詩禮傳籍,圖谶道德寓言,四科十翼百家,祖述周易子書,華夏古訓,竺幹梵字,諸部異計,四圍五明,顯密軌注,二王筆法。”
6.但這種反對,反倒是指,二乘追求灰身滅智的解脫者,爲無佛性,而不是指一闡提人無佛性,見第叁章第二節2.8玄奘、窺基叁乘五性說。
7.見第四章第六節“佛性與萬法--具的哲學”。
8.關于“具”字,可作動詞用,如:具有,具備;作形容詞用,如具體;作名詞用,則如:器具、才具等。理具、性具之“具”字,應多是用爲動詞及形容詞之具備或具體。
9.見《演義鈔》T36.261B-262A。
10.關于澄觀的思想背景,可以參見鐮田茂雄《中國華嚴思想史
研究》,鐮田在著作中還提到中國道家、道教思想思想的特色之對于澄觀或者中國佛學的影響。
11.牟宗叁,《佛性與般若》P200 ,臺北,學生,1984。
12.修見與性見大致可以“先天本有”和“後天始有”來作區別,澄觀以爲智性本有能夠了知空與不空。
13.《華嚴經疏》 T35.630B:“今此經宗,宗于法性故,以法性而爲佛性,則非內非外隨物迷悟強說升沈,佛性要義不可不知。”
14.見鐮田茂雄《中國華嚴思想史
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 1978,複刊第一刷,P453。
15.詳見第四章第叁節“佛性與佛身”之論述。
16.參見石井教道《華嚴教學成立史》,京都,平樂寺,1979,複製發行,p429 。
17.見玉城康四郎<華嚴經
佛陀觀>,收于《大乘佛學講座3--華嚴思想》,東京,春秋社, 1984一刷,P187。
18.見第四章第叁節“佛性與佛身”。
19.第十種如來無礙身土,則應是同教所說法身。
20.十佛的內容在《華嚴經》中並未有統一的規定,且其數目不一定是十。在《大般若經》及《佛地經論》中,亦有不同內容之十佛。可參見石井教道,《華嚴教學成立史》P432附表。
21.見石井教道《華嚴教學成立史》p433。
22.“點化”是個極富詩意的觀念,方東美先生認爲華嚴經的精神,便在于“點化”宇宙中的一切萬物,將無情乃至無生命的物質都予以精神化,使這整個宇宙成爲精神性的,有生命的世界。方東美,《華嚴宗哲學》,臺北,黎明, 1983 再版 p16 :“……把物質點化之後,使它能取得生命的重要性,也取得心理的意義及精神的價值。使我們能在華嚴經裏面,除了接受色界以外,尚要面對有情世界的生命。因爲這個有情世界的生命除了具有物質的條件之外,還具有心靈上層意義的重要性,只要我們能透過種種修行實踐的方法,將物質世界點化成爲心靈境界或精神境界,然後再施展生命的遠大計劃,它所支配的生命,絕非個人渺小的生命,也許在宇宙的裏面,是 cosmic power (宇宙威力)在那裏幫助人類轉變整個世界。這樣一來,就可以把調伏界轉變而爲“調伏方便界”。什麼叫做調伏方便界呢?也就是把下層染汙的世界轉化成上層清淨的領域。在上層清淨的領中去安排生命,安排有意思的生命,有情緒的生命,有意義的生命。換言之,是有精神性的生命,有精神性的意義。然後由那個精神的意義構成新世界,用華嚴經的名詞叫做“正覺世間”。”
23.《六十華嚴》<夜摩天宮菩薩說偈品>T9.463C,《八十華嚴》<夜摩宮中偈贊品>10.102A”
24.湛然的意思,參見本文第四章第四節“佛性與心觀念”。
25.鐮田茂雄《中國華嚴思想史
研究》 p507:“他(法藏)的思想之根本立場,可以說是徹底的空觀立場,在這徹底的空觀立場上,攝取、包容、止揚法相唯識是法藏華嚴的特質,因此其華嚴的基本姿勢是性相融會,和法相宗的調和。”
26.法藏,《五教章》,T45.481C:“《起信論》中約頓教門顯絕言真如,約漸教門說依言真如,就依言中約始終二教。”
27.關于梵本《十地經》之心識說的研究概況,可參見伊藤瑞瑞睿《華嚴菩薩道
基礎的研究》p725-728。
28.見鐮田茂雄<唯心
性起>,收于《講座大乘佛教3--華嚴思想》P228。
29.詳見《華嚴經疏》 T35.806B-807A。
30.澄觀用“了見心性非真知”視爲南宗之病,這樣說法來論南宗,是有些模糊難解的。又鐮田茂雄以爲澄觀應是受牛頭禅的影響而建立自已的心宗,但筆者以爲這仍只是推測之詞,尚待進一步研究,參見見鐮田茂雄《中國華嚴思想史
研究》 p457-500。
31.參見法藏著《大乘起信論義記》T44.252A,255C-256A。並見第四章注
31之附圖。
32.見《大乘起信論義記》T44.255C-256A。
33.見《起信論》T32.567。
34.見《大乘起信論義記》 T44.255C-256A。
35.見第四章第六節“佛性與萬法--具的哲學”開頭語。
36.“具”是具足、具備、具有,“是”則是全等的意思,譬如A具B與A=B,二者之間的差別是很明顯的。
37.高崎直道<華嚴教學與如來藏思想>p300,收于川田雄太郎等著《華嚴思想》一書,李世傑譯,法爾出版社。
38.《性起經》並無梵文本傳世,除了漢譯收存于二種華嚴經中,及西晉竺法護所譯的《如興顯經》外,就只有藏譯本。
39.木村清孝《初期中國華嚴思想
研究》,東京,春秋社,1977 一刷,P557-558指出,性起和法界緣起具有兩項差別,一是“心”的位置,法界緣起的心,是“唯心回轉善成門”的“心”,是就現實而言,是通于染淨的“心”;性起之“心”則是純就體上說,是淨心,也是智性。其次緣起是就動的法界給予客觀的說明,但性起則于動的法界中,把捉其靜的本質,將無盡法界緣起徹底地主體化。
40.十門的內容詳見《探玄記》T35.405A
41.《攝大乘論》T31.117A:“最清淨法界所流正聞熏習爲種子故。”
42.澄觀依染淨義開叁門緣起說,也可證明性起唯淨不是絕于染汙之唯淨。《演義鈔》 T36.513C :“今且就內略示染淨:一染緣起,二淨緣起,叁染淨雙融緣起。此叁緣起各有四門,染中四者:一緣集一心門,二攝本從末門,叁攝末歸本門,本末依持門;淨緣起亦四門者:一本有門,二修生門,叁本有即修生門,四修生即本有門。第叁染淨雙融門,亦四門者:一翻染顯淨門,二以淨應染門,叁會染即淨門,四染淨俱泯門。以此諸門,及該內外無盡事理,並合爲一無障無礙法界大緣起也。”
43.引文之前半段:“或師已見”應是或師“己”見吧,“無勇于知,無執于石”意思不甚了了,“無輕于聖”以下,望文可知。
44.鐮田茂雄《中國華嚴思想史
研究》p478-496論證澄觀所宗之禅,不是南宗或北宗,而是接近牛頭禅的心宗。
《澄觀的佛性思想》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