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比,中國的禅則是無條件地肯定現實的人。他們口頭上常說的一些否定言辭,實際上是爲了遠離一切條件和個別限定而贊美人類本來的完整性。這是對人類的自由最活潑潑的表達。棒打、大聲呵罵等,都是赤裸裸地說明人類本來無任何缺陷的行爲。
禅問答,通常是否定對方所設立的前提條件予以反擊,達到絕對無前提的境地。一般以一問一答而告終。再多的說明,都是多余的。但不能脫離當初的問題。禅問答中經常出現的“王牌”是“語墮”。意思是注意不要離題。因爲當初的一問一答之中,實際上包含著一切真理。所謂當初,即前述的本來、現在。稱語言爲“葛藤”,也是因爲語言從口中傳出,必定帶來枝葉的副作用。在臨濟同樣的用語中,最應注目的是“人惑”。這是指“教育過剩”的意思,相當于緣法師說的“巧僞”。
臨濟經常教導弟子“勿取我語”,意思是不要依著我說的話去兜圈子。說話只限一次,只要意思傳達到對方就行。不要把話語進行抽象化和教條化。臨濟說,語言就象畫家在空中描繪的各種畫一樣,只能觀賞而無實體。這本是《楞伽經》中的譬喻。意思是說,本來是自在說法,可是說來說去,卻一字未說。
說到禅,必定要提到“不立文字”這句教言。其實,“不立文字”並非一開始就不使用文字。意思是說,無限地使用文字,而不要局限于一句話。一切人的行爲所得到的時間和場所只限一次,這是具有絕對性的。相反,如果心有所住,即使是佛、是祖師,都將成爲魔、成爲束縛。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在《臨濟錄》中最爲大家所熟悉的一段文字。即:
道流,爾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①,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可見,在臨濟的眼裏,佛、祖師、羅漢、父母、親戚朋友,都是“人惑”的代表。一般說來,這些都是決定自我存在、自我價值的權威依靠者。可是,臨濟卻說應該斬除他們。但臨濟的這一表白,並非我們日常所說的“邪魔者殺”的低俗說法,而是斬除自己最愛慕的對方。愛慕,實際就是自己欠缺的表白。愛慕是不對的想法,對自己不忠實。也就是說,通過放棄對內對外的一切依賴,才能完全發揮自己的能動性。上述臨濟的一段話,說明一切價值,只限一次,不必進行前後對比。總是現在,總是本來的作用。
殺佛祖、斬父母者,並不是說佛祖、父母對自己毫無價值,而是因爲他們妨礙新的價值的創造。這就是說,返回到佛祖以前,父母以前的時候去,在他們形成以前的時候,去盡力創造新的價值。對于那些想隨時使他們生存就可以隨時使他們生存的人來說,才可以隨時殺死他們。要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此徹底肯定人的能動性的表白是史無前例的。說他肯定人的能動性,並非只是肯定人的內在方面。這裏是說,無論是在人的上或下,大凡人以外的價值和存在也都是全無的。所言人,不過是相對佛祖、父母而言罷了。一旦佛祖、父母都被否定,否定者並非單一的人了。如果殺佛只是爲自己取而代之,那麼,便會産生人這一另外的佛。殺佛同時不殺殺佛者是不能安心的。
四、五無間業
真正的自由,始自尋求自由的動機,這才是徹底的自由。臨濟在其著作中闡說人們造五無間業才能解脫。所謂五無間業,即:殺父母、殺佛、破壞僧團、燒經像五種惡行。是指犯不可拯救墮無間地獄的重罪。臨濟認爲,通過修這種“惡”行,才能從一切價值觀中解脫出來。
首先,殺父母者,指殺無明父和貪愛母,即斷除叁毒之根。曰:
無明是父,爾一念心求起滅處不得,如響應空,隨處無事,名爲殺父。貪愛爲母,爾一念心入欲界中求其貪愛,唯見諸法空相,處處無著,名爲害母。
這就是說,叁毒煩惱在其尚未形成以前,必須一絲不苟地處理完。心起念,就象泡沫一樣,必定消失。並非去殺死自己已經生起的叁毒煩惱,而是要將叁毒煩惱殺死在尚未生起的時候。所謂“爾一念心”就是指的心未生起的時候。這與前述緣法師“心不起,何需坐禅”和慧能所說的“于一切外緣不起念即生”的道理完全相同。臨濟所說的“一念之心”,並非指泛起的泡沫,而是指的水。
在後來禅宗使用的宋宗赜的《坐禅儀》中,有如下一段話:
一切善惡,都莫思量;念起即覺,覺之即無。
坐禅,以心不起念爲坐。心不起念時,尚未有一切善惡分別。如果起念該怎麼辦
因爲,所起之念,必定消失。如果去考慮該怎麼辦,就是第二念。第二念不起,即是覺。所謂覺者,覺悟之意也。它以眠爲前提。念起,即爲不覺,即爲眠。眠中無實,因此,覺中亦無實。一般人坐禅往往以起念而告終。而真正的坐禅,則是心所不起。這是提起人們經常注意的關鍵問題。
五無間業第叁是“殺佛”,“出佛身血”。臨濟說:
爾向清淨法界中,無一念心生解,便處處黑暗,是出佛身血。
所謂清淨法界,是說大家本來都是“健康”的。禅以此爲出發點,認爲人一旦考慮自己的健康,這本身就已經是不健康的前兆了。對于健康人來說,健康正是不必要的。臨濟把不生起健康與不健康的這種分別,叫做“處處黑暗”。也就是佛尚未出世的時候。無佛亦無人,無迷亦無悟。如此“黑暗”的世界,才是活潑潑的人的實態。是一個不存在人人平等與否的寂靜之境。所謂清淨一詞,如換用“平等”的話,就更好理解了。處于平等之中,無明暗之分。明暗皆無,即是“處處黑暗”。我們一般人通常把沒有光線的地方稱爲“暗”。這只是看到其中的微小一部分。就象光明的世界不過是其中的微小一部分一樣,我們一般人認爲的黑暗,也不過是黑暗世界的微小一部分。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是非常狹窄的,而真正的黑暗卻存在于我們的意識深處。燦爛四射的陽光,畢竟是外面的世界。而臨濟則是通過殺死外象的佛,讓我們窺見廣泛的黑暗。這是一個無明暗之分的黑暗,也可以說是無明暗之分的光明。
五無間業第四是“破和合僧”。它是破壞僧團、破壞萬物調和的意思。
臨濟說:“爾一念正達煩惱結使如空無所依”。
第五“焚燒經像”,“見因緣空,心空法空,一念決定斷,迥然無事,便是焚燒經像”。
“破和合僧”和“焚燒經像”二者,要而言之,即是說心空;空的主體,象懸崖峭壁的高山。如此之心,既不依賴任何東西,也不被任何東西所依靠。
臨濟所謂的五無間業,總的看來,都是講回到心起以前的時候,斬除一切,生起一切。否定的言辭,如前所述,不過是爲了肯定本來的健康。
一般說來,我們一般人常常是過分地占有東西,過分地依賴工具,過分地穿衣吃飯,過分地考慮問題,而且,損害本來的健康而不自覺。爲此,臨濟勸人要“裸”。提到“裸”,我們一般人便想到穿衣。而真正的裸,則是指能自由穿著一切衣服和能自由脫掉一切衣服的人,即無論是什麼工具都能應用自如的人,臨濟稱其爲“乘境人”。毫無缺陷的完善的人,仍不住于“完善”。所謂完善者,標志著時時刻刻進行新的創造。
以臨濟爲代表的中國禅師們所追求的是心不起的世界。當然,這種心不起的世界,印度的禅師們也曾作過闡明,大小乘經論也都提到過。但是,中國禅師們的特色則在于把這種心不起的境界作爲具體的現在的自己,從而進行全面把握。
如《二入四行論》記載,有一僧 請達磨給他安心,達磨回答說:“將心來,爲汝安”。達磨和慧可之間的有名的“安心問答”,到臨濟則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不斷煩惱,而入涅槃的思想,早在《維摩經》等經典中已出現,這是衆所熟知的事實。因此,在“不安之心”之外,再沒有什麼“可安之心”。這種道理,人們早就知道。然而,達磨以來的禅師們的主旨,並非這種道理的再一次說明,而是在于把心作爲現在的自己,直接提示在人們的眼前。這並非對大小乘佛教思想的改造和新發展,而是把佛教思想之所以爲佛教思想的本質,用赤裸裸的方法,進行具體的解釋。所謂“直指人心”,就是指的這個道理。其目的是爲了防止人們一提到禅的實踐就馬上想到坐禅的錯誤想法。中國的禅宗,可以說,是以闡明“直指人心”的立場爲出發點的。
《臨濟錄》中所收的臨濟的語錄,基本都是這種“直指人心”的實例。《臨濟錄》被視爲禅語錄的代表,也是因爲這個緣故。鈴木大拙曾指出的臨濟的“人”的思想,就是這一本質之一。能否稱其爲思想,這是有待商榷的問題。不過,大凡能稱其爲思想本質的,確實可以從《臨濟錄》中求得。“人”,並非僅限于禅的思想本質。形成于中國禅的思想特色,應該說表現在對這一思想本質的闡明。
達磨、慧能、臨濟的思想,並不是闡說禅,也不是闡說佛教。他們只不過是闡明了各自的思想本質罷了。如果說這是禅,那麼,禅應該說是最自由、最有創造性的人類思想。
注釋:
①這裏所謂的父母,即後文所說的無明父、貪愛母。禅人在習禅的過程中,即使有生身父母的音容出現,也要一一給予排除,因爲此時心境上是不允許有任何留戀、依托等的心念的。正因爲不許任何幻相出現,所以要……逢父母“殺”父母——編者。
《坐禅的哲學(柳田聖山著 何燕生譯)》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