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青天水在瓶
智宗法師
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可這個“會”,前提卻是和尚們絕不能真的太遠,否則的話,文化相異,語言不通,如同早期來中國講佛教八正道的西域胡僧們一般,即使你個個“高”得和姚明一樣,張開嘴,也只能是“胡說八道”,令人難知所雲。所以,從公元前後開始的初傳五百年,佛教的師父徒弟們都在忙活什麼呢?除去必要的四處走穴趕場,玩玩魔術,弄怪唬人外,大塊的時間、大量的精力幾乎全用來譯經講經了!
然而,說到這譯經,也著實是不容易。基督教于近代在中國廣泛傳播的時候,就爲著一個“God”的翻譯,差點便搞得“God”的衆多愛子們打破頭。內幕據說,無論是用“上帝”、“天主”,還是用“天神”、“真神”,都沒法完整地表達“God”,而且,更令他們不可饒恕的是,這幾個詞甚至在實際中還反而讓中國人更方便地歪曲了“God”。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佛教初傳怕也大類于此。雖然所知的材料不如基督教之近之多,但還是留下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奚落調侃。真沒辦法!誰讓你開始時非要挂靠道家這個土特産呢,打人家的招牌,用人家的“無”字,就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被人家用道家“沒有”的“無”篡改自己“變化”的“無”的危險,結果,原本和後世的老馬們同樣精妙的觀點:一切都是運動發展的。剛一說出來,就讓人以爲是:一切都不存在。這哪跟哪兒呀。所以,出場講經時你打那麼多的寶傘寶蓋又有什麼用?排場越大,聲勢越足,就越容易讓人家覺得你是裝模作樣煞有介事,笑破肚皮了都!
哎呀,說起來,我真是太佩服那位把佛教的“Dhya na”譯作“禅”的老祖宗了!同樣是取自道家,卻絕沒叫人有先入爲主的後遺症。《莊子·寓言》中說:“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爲天均。”這句話從科學角度上來看,頗有些能量轉化與守恒的味道。而從佛教思想上來考慮,則又有萬物輪回更疊種性平等的意思。甚妙!此中的“禅”,音同“善”,意爲“替代”。佛教的“Dhya na”來源于極爲古老的“Yoga”。後者音譯爲“瑜珈”,有“苦行”、“持心”兩義——持心,也就是“定”的意思。據說,這是一種有五千年曆史的修行方法,早在佛教創立之前,就已經盛行在古印度了。佛祖當然肯定認真地研修過“Yoga”,這是有資料可證的。而且也正因爲如此,後來佛祖證悟創教後,就幹脆把“Yoga”毫不手軟地充分揚棄,批判地吸收在佛教裏,名之以“Dhya na”——而舍不得揚棄傳統,並堅持要複辟傳統的堂弟提婆達多,則與佛祖漸行漸遠,終至于分道揚镖,被時人指誣爲“叛教”。實際上沒那麼過份!用佛學專家季羨林老先生的話來說,“他同釋迦牟尼的矛盾決不是個人恩怨,而是“兩條路線”的鬥爭”。況且,若是非要用“叛教”來說事的話,從“Yoga”的傳統來看,佛祖才是名副其實,只不過今天看來,這一揚棄,恰恰是體現了佛祖勇于破舊立新的英明睿智,是符合科學發展觀要求的改革創新……啊,說多了,趕快回頭。
是誰妙筆生花,把佛教的“Dhya na”翻譯成“禅”呢?限于早期材料的極度匮乏,佛教的這一老大難,目前還沒有人能說清。不過,佛教界和學術界公認,公元二世紀在中國東漢譯經傳法的西域洋和尚安世高,是關于禅的最早的翻譯家和實踐家,或者之一,他所翻譯的《安般守意經》、《陰持入經》——這兩部經典是中國漢魏時期衆多習禅者視若拱壁的“紅寶書”——其中已經有了“禅法”、“禅經”等字樣,並且,安世高非常注意尋找印度佛教和中國本土文化的結合點,積極以道家概念來類比經中的概念,比如在《安般守意經》中——這可是一本專講與道家吐納功夫極其相似的佛教數息觀的書,他說,“安般守意,名爲禦意至得無爲也。安爲清,般爲淨,守爲無,意名爲”。顯見對中國道家是非常之熟悉。但,爲什麼“Dhya na”沒有被翻譯成“清靜無爲”之類的,卻被看似是毫不相關的“禅”所“替代”?有人說,這是因爲“禅”字,從示,而示從二從川,按《說文解字》的套路,有神示的意思在裏面,正可表示修習“Dhya na”能達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境界。而我本人則爲增加說服力,又從“禅”字“替代”的本義出發,談其隱含著佛教生命輪回種性平等的理念,用它來翻譯“Dhya na”,既表佛教理念又表實踐方法,恰是佛教知行合一理論聯系實際的最佳典範。呵呵,這其實都是瞎猜了,或者,科學地說,這都是“大膽懷疑”,卻沒法子去求證。反正印度佛教的“Dhya na”到中國被道家的“禅”字給“替代”了——翻譯就是一種“替代”,而且,語言形式上的“替代”,還沒影響語義內容上的表達——誰讓咱祖上勤勞智慧呢,給它改個叫法,讀作“饞”音,就與原配一刀兩斷情盡義絕,哪裏還會膩膩歪歪攪不清呢!只可惜這一神來之筆,也如同作翻譯的那位一樣,都是天外飛仙,在曆史的煙海中了無痕迹,雲深不知處,弄得我們這些後世的孝子賢孫們,逢年過節想爲他們燒炷香什麼的,都不知姓氏名誰!
不知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已知,所謂的禅,原來與苦行修定的瑜珈有著絕不可忽視的繼承關系。所以,從禅的角度來審視中國佛教發展史,就變得特有意思。
先說說苦行吧。這簡直就可算是佛教脫胎舊傳統的一大隱疾,動不動就要發作一下,刺激刺激時人的神經。我們知道,佛祖本人是反對執著苦行、極端苦行的,佛祖提倡的是一種既滿足人性基本需求,又不致引發人與自我、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劇烈沖突的、不苦不樂的人生態度,即所謂中道。而中道的行事原則,就是隨緣——能根據內外部條件的變化,“息世譏嫌”,非常簡單,特別務實。這都是見諸經典的確載,然而,也正是因此,執著苦行的大迦葉與佛祖産生了分歧,極端苦行的提婆達多與佛祖最終分裂,給佛教發展帶來極大的危害。佛教傳入中國後,陣痛仍然。早期佛教行人根據個人基礎與外部環境的不同,分別走上相異的弘法道路:學識淵博的,被皇帝請進釣魚臺國賓館,好吃好喝地侍侯著,建官方譯場,廣召天下學人,走知識路線、上層路線——是所謂義學僧,隋唐時統稱爲教門;專志笃行的,身無長物,無籍無寺,遊行民間,唯苦行修禅是務,以走下層路線居多——後世僧史稱之爲禅門。這原本是沒什麼問題的,各隨各的因緣嘛。但北魏時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崇真寺”條,卻通過一個閻王爺發落五比丘的故事,反映出當時洛陽有一種輿論:“坐禅苦行,得升天堂”;講經者“心懷彼我,以驕淩物”,是“比丘中第一粗行”,被送進地獄受罪;“造作經像”,建寺造廟,是劫奪民財,也被送進地獄。據說,這故事一出來,當朝的胡太後“即請坐禅僧一百人,常在殿內休養之”,“京邑比丘,悉皆禅誦,不複以講經爲意”。這當然是不符合事實的,因爲北魏胡太後時,佛教義學反倒發展更大。但這一傳說卻不能不令人注意到,在當時的教門與禅門之間的確是存在著嚴重對立的傾向。比方說北魏菩提流支譯經團和散兵遊勇的菩提達摩。唐中期的《曆代法寶記》和《寶林傳》都記載說,達摩之死,是因菩提流支等人六度于食中置毒所致。爲什麼要毒死達摩?《續高僧傳》說“于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謗”。這顯然是輕描淡寫,沒在點上,因爲包括菩提流支在內的義學僧們也都是講“定法”的,多年下來大家怎麼能算得上是“乍聞”?可見,讓人“多生譏謗”的,只能是達摩的禅法與菩提流支不同。如何不同?湯用彤先生研究指出:“達摩“四行”非大小乘各種禅觀之說,語氣似婆羅門外道,又似《奧義書》中所說。達摩學說果源于印度何派,甚難斷言。”真是一語破天機——所謂毒害,怕也是印度佛教新舊派之爭流毒蔓延中國的變異版本罷了!
乍看起來,這事好像與苦行是無甚大關系的,起碼字面上不明顯,但問題是,達摩在五代後被追認公推成中國禅宗第一祖,這下事情可就弄大了。因爲禅宗此時已成中國佛教第一宗,勢力最大,範圍最廣。又因爲達摩留世最深的,其實並不是他的禅法,而是“九年面壁”的傳說和強身健體的武術。武術又叫功夫——這名字很有創意,雙關甚明,肯下功夫,才能有功夫,能下苦功夫,才能有真功夫,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得,“苦”出來了。九年面壁,那更是一個苦啊——據說,小鳥在他的頭頂上都孵出幾百個蛋了,這幾人能做到?結果一來,苦行,就成爲中國僧人的心靈烙印了,即使再身不苦的,也要口頭上紛紛以“心苦”作標榜,好像不苦就不是僧人了似的,流風所及,人人都習以爲常,認爲這是理所應當,真是何其怪哉!
前不久,有人在網絡上還把北方某寺與中原某寺放在一起比較,說北方某寺苦行是佛教正道,中原某寺富貴爲佛教敗家子,褒貶分明,理直氣壯,更過份地是,甚至把人家長得肥頭大耳也當作是腦滿腸肥的一大罪狀——這似乎已經不是爲佛教而爭,而是爲個人審美而鬥了——活脫脫地又是如上心理的一次新時代“閃光”。而實際上呢,且不說北方某寺的師兄們沒那麼苦,中原某寺的同修們也沒那麼腐敗,就是隨便翻翻佛教史,我們也不難發現,總體說來,佛教主流好像從來就沒苦過,而且,不光沒苦過,甚至還可說是,一直錦繡花開、富甲一方!試想,“叁武一宗”爲何滅佛?“應是昔年崇奉日,不肯清檢守真風。”這首當其沖的,還是錢多燒得呀!還苦行呢,你銀子比皇帝都多,小日子過得又那麼招搖,這不是找滅麼!再想想,印度佛教爲何在十叁世紀時滅亡?除去戰爭因素外,不也是因爲後期密宗貪腐墮落,失了民心?中國是亦如此例啊!“叁武一宗”後,禅宗聰明,躲入山林打遊擊,保存了實力,後來又農村包圍城市,成功地占據了中國…
《雲在青天水在瓶》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