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佛教的“空”
信誠
佛教講的“空”,並不同于虛無,而是一種貫穿事物現象乃至本質、空有圓融的說法。緣起性空的緣起,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由衆緣和合而生起的:性空,是說衆緣合成的諸法,其性本空,無有真實的自體。它的“緣起說”,也就是辯證法中的“聯系的觀點”;而由“緣起改變”導致的“結果改變”、
“現象改變”,也就是辯證法中的“運動變化和發展的觀點”:而事物之所以能夠運動變化,關鍵就在佛教所說的“性空”,即任何事物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本質。
許多人對佛教一知半解,往往把佛教的“性空”之說、 “無常”之說,當成是消極悲觀,這種見解是錯誤的。
“無常”之說,是叫人不要以僵化的眼光去看問題,是幫助人從自己往昔的成見中超越。
“緣起性空”之說,是叫人積極創造與把握事物發展的相關因緣,讓事物的發展、尤其是修行命運的發展,向著理想的方向轉變。
所以,正是因爲“性空”,因而事物可以去加以改變;而改變事物的途徑,也就是改變事物的緣起。這個緣起,既包括“內因”,即事物發展的可能性,也包括“外緣”,即影響與改變事物發展的相關條件。如果能夠把握有效增加或者減少事物發展過程中的相關條件,就可以讓事物向成、住、壞、滅等不同的方向去發展。
如現在的“反季節瓜菜”,就是充分把握植物生長的不同因緣而造就出來的。如果不是因爲傳統植物生長模式的“性空”,如何能夠認爲加以改變、讓人們在冬天也能吃到鮮美的瓜菜呢!
所以,佛教的性空,並不是目空一切,而是對事物本質及其變化規律的把握。真正的佛教修學,要求通達“五明”,即聲明(語言聲音文學藝術)、因明(邏輯哲學)、內明(佛教心理學)、醫方明(醫學、藥物學)、工巧明(工程技術),這些,都是佛教徒自利利他、普度衆生所必須的學問。另外,佛教也特別注重發菩提心,教人行于慈悲利他,與衆生結善緣,爲自己種善因、修善樂。這也是有效達成自他因緣良性互動的智慧做法。
佛教認識論的核心在于一個“空”字。在晚唐的詠史詩中,作者明顯地在以史證理
(佛理),或者說以理觀史。所有的對于曆史的吟唱都不過是在強調一個“空”字,一個“幻”字,現實既是由“空”所幻化,也必將歸結于幻滅。所謂“如幻如泡世,多愁多病身。”
(韋莊《遣興》)詩人們之所以往往將昔日故宮的風流繁華與今日遺址的荒村野戍、落日孤煙相對映,其目的就是爲了突顯出人世人生的虛幻無常。人的一生如此,一個朝代的曆史也如此。在唐人看來,興衰變化得最快的莫過于魏晉南北朝時代。尤其是以建業爲中心的六朝,每一個政權存在的時間都比較短暫,其從盛到衰的過程都表現得十分清楚,所以晚唐人對曆史的感悟就往往著眼于六朝的興亡更替方面,無論是“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
人歌人哭水聲中。” (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還是“黃花黃葉舊吳宮,六代豪華燭散風。龍虎勢衰佳氣歇,鳳凰名在故臺空。
(李群玉《秣陵懷古》)或是“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韋莊《臺城》)都是揭示出六代豪華勝迹如夢如幻、一去不返的事實。韋莊的《雜感》詩更是通過詠歎前朝興亡的曆史,來印證佛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理論最形象的展示,如:
“莫悲建業荊榛滿,昔日繁華是帝家。莫愛廣陵臺榭好,也曾蕪沒作荒城。魚龍爵馬都如夢,風月煙花豈有情。行客不勞頻怅望,古宋朝市歎衰榮。”由此出發,他得出了“南朝叁十六英雄,角逐興亡盡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爲龍爲虎亦成空。”
(《上元縣》)的結論。
細讀陶淵明的詩,我們發現:陶詩所用詞彙除了源于當時文士所習讀的儒家、道家等典籍外,還有不少詞彙直接源自魏晉時流行的大乘佛教典籍。其中有些詩句的主要觀點就是對這些大乘經典要義的闡發。可以說:
《般若》等大乘佛經在陶淵明的詩歌創作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它們成爲陶淵明詩歌語彙取資借鏡的一個重要來源。如“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歸園田居》)詩中的有些語彙及意境可以從當時盛行的大乘佛經中找到依據,見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卷六{如幻晶)第二十九雲:“衆生爲如幻化耶
來會者亦如幻化耶
須菩提言:如是,如是,衆生如幻,會者亦如幻,吾我亦複如幻如夢。”
(《大正藏》第八冊,第四十頁上一中) “幻化”這一般若義理也常被東晉僧侶引用,如僧肇《不真空論》即說:
“故《放光》雲,諸法假號不真,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以上所引“幻化”一語意爲世間萬法的虛妄不實,
“佛以幻化爲喻”,其旨在于“令斷愛法,得于解脫” (《大乘義章》卷中)。陶淵明《歸園田居》
(其四)結句“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中之“幻化”一詞采用了《般若經》中的義理,表達了市朝變遷、人事無常所留給人的雖有非真的體悟。至于“空無”一詞,則不僅多見于《般若經》等大乘典籍中,且也多見于當時名士與名僧的文章裏。例如郗嘉賓《奉法要》:
“一切萬有終歸于無,謂之爲空。”支遁《詠懷》詩:
“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總之,陶詩所說的“空無”,大體沿襲佛法概念,並無“孤明先發”之處,所不同者,陶淵明將其具體到人生實踐。
謝靈運詩歌能成爲一個時代的代表,正是由于他深悟了六朝佛教的“空”之內蘊,以空明瑩澈的心從虛明處映照天地萬物,使之清朗澄澈、明淨空靈,才能將其詩寫得如此自然清新。鍾嵘《詩品》稱謝靈運“興多才高,寓目辄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是比較確當的。謝靈運詩中雖然直接的意象不多,但卻最能體現六朝佛教的“空”之精神,這使得他的詩與晉代詩人陶淵明的“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
(朱熹語)的風格不同,也與看似繼承和發揚了其某些思想精神的唐王維有別。謝靈運的詩標志著人對自然作審美靜觀的一種新姿態,是一種新的看世界的態度和方法,開拓出了詩歌創作的一種新的美學境界。這種“新”的得來正得益于佛教意象所代表的“空”的神髓。唐代詩僧皎然在《詩式》中評價謝靈運之詩時說:“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澈,及通內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耶
”可謂中的。
六朝之後,佛教意象“空”意蘊的影響仍比較突出。創作方面主要集中體現在王維、孟浩然、柳宗元、白居易、韋應物、蘇轼等人的詩中。王維喜寫“空山”,善于揭示寂中深山呈現的空境。
《鹿柴》詩雲:“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林深樹幽,青苔滋長,陽光返照,還能隱約聽到人的話語聲;然而山中卻不見人蹤,人語聲只是見證著空山之靜。
《辛夷塢》曰: “木末芙蓉花,
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幽山深谷中,一片空寂,只有辛夷花自在開落,這一戶人家突出的仍舊是空寂。還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鳥鳴澗》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春日上方即事》的“北窗桃李下,閑坐但焚香”,《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等,都將山之清空、花之閑靜、人之自在寫到極致。皎然《白雲上人精舍尋杼山禅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
“積疑一念破,澄息萬緣靜。世事花上塵,惠心空中境。”這幾句詩指出,在破了法執和我執之後得悟佛道,整個世界空明靜寂、清靜自性,如鏡映現萬物、洞若觀火、得大自在。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籁此都寂,但余鍾磬音。”寫到詩人從平靜潭水中的倒影體悟到心如明鏡的空淨,從余音缭繞的佛寺晨鍾聲中感受到了靜寂。柳宗元《禅室》:
“萬籁俱緣生,窅然喧中寂。心鏡本洞如,鳥飛無遺迹。”日本學者加地哲定分析說:
“這也是歌詠”諸法因緣生無自性,的大乘佛教極致之作。從空觀的角度來看,山花、萬籁一如,空而緣生,若鳥飛而不留蹤迹一般。”孟郊《自惜》詩則鮮明地指出了“分明鏡精神”是佛教的代表,他說:
“零落雪文字,分明鏡精神……始驚儒教誤,漸與佛乘親。”孫昌武先生說:
“唐人用明鏡喻心性,確是新出的觀念。”正是有了六朝時佛教鏡精神的“空”對詩學的滲透,才使詩歌中鏡意象在唐代被鮮明地推了出來。
在後來這種鏡意象負載的“空”意蘊得到一定程度的傳播,並彌散到小說中。李汝珍著名的《鏡花緣》,是借佛家“鏡花”空意蘊來敘寫故事、表達人生空幻感慨的,誠如《鏡花緣》第一回雲:
“即使所載竟是巾帼,設或無緣,不能一見,豈非鏡花水月,終虛所望麼
”在清代傑出的小說《紅樓夢》裏,這種鏡意象“空”意蘊所承載的佛教悲情意味,也得到了展現和傳揚。此外,佛教鏡意象的空幻意蘊還影響到了六朝以後的詩論,詩論著作中也常取鏡空來說明詩歌創作與欣賞中某些玄妙空幻、不可捉摸的特點。最典型的是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辯》:
“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唯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瑩澈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此處用鏡來比喻有“興趣”的詩作所帶給人的,如同觀鏡中之像介乎虛實之間、既神韻十足又變化萬象的審美感受,以禅喻詩,形象確當。謝臻《詩家直說》卷一中曰: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迹可也。”也是以鏡比喻詩中空靈、玄妙之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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