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論師學派就漸漸衰落了。
真谛所傳播的教義,主要是用“叁空”概念來概括對“空”的理解,用 “九識”學說來說明對“識”的理解。“叁空說”、“九識說”的具體內容,放在後面“主要主張”一節中展開。
以上從整體上對唯識學舊譯、新譯的叁個人物進行了初步的對比,這有助于理解唯識學新舊兩譯的不同。
(二)相宗新舊兩譯的不同
真谛所傳播的瑜伽行派學說,與以前菩提流支所翻譯和傳播的不同,也與以後玄奘翻譯和傳播的大有出入。真谛所翻譯的不少經論,後來玄奘都重新進行了翻譯,兩人的譯本之間存在一些差異。玄奘門下認爲,真谛的翻譯是錯誤的,幾乎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但是,真谛的譯本流行得比較早,而且産生了社會影響,所以,當時有些人相信真谛的學說,于是就引起了新舊兩譯的爭論。新舊兩譯存在差別的原因主要可以歸納爲以下幾點:
首先,應該承認,舊譯中出現錯誤是在所難免的。翻譯是一種語言轉換的活動,既然是一種中介轉換,就有走形的可能。任何一種翻譯都不可能一點都不走樣。舊譯也不例外。
其次,學說的淵源不同。唯識學分爲“唯識古學”和“唯識今學”,順從舊說不作改動的爲“古學”,推演新說而進行發展的爲“今學”。在印度十大論師中,親勝、火辨、難陀叁家是古學,護法是今學。在中國的翻譯家中,真谛屬于古學,玄奘屬于今學。呂澂經過考證認爲,新舊兩家翻譯不同的主要原因是兩家所得著的傳承不同:
“奘門盛傳今學,遂將古學概歸諸舊譯而非之,是因其爲古學而非之欤?抑因譯家纰缪而非之欤?若謂舊譯纰缪,梵本不必同,果可執一衡余以定其是非欤?今謂無著世親之學,存于難陀等及真谛所傳者更多,尋繹真谛等譯籍更碌悶涫翟凇4瞬還匾胛鬧庇敕瘢舜爍饔醒翟ㄔ矗擋蝗萸嵯嗍欠且病!
真谛生活在陳那、安慧時期,學說上不可能不受到他們的影響。他雖然沒有介紹過安慧的著作,但是,在中國一般認爲他受安慧的影響很大。實際上,真谛的思想更接近難陀,而難陀處在陳那、安慧之前,他最忠實地遵守世親舊說。難陀的舊說一直在印度與其他各家並行,玄奘在印度的時候還特地向勝軍論師學習過它,並且在那爛陀寺開過講座。因此,真谛翻譯和傳播的純粹是舊說,當然和玄奘翻譯、傳播的不一樣了。玄奘學說是在陳那、安慧之後,經過了護法、戒賢、親光等人的發展。這種傳承各異的情況,反映在翻譯上就形成了新舊兩譯的不同,這是很自然的。
對于這一點,佛教界也是認可的。印順法師在《攝大乘論講記》中亦雲:
“講到翻譯的忠實,真谛譯可說不很忠實;但說他的見解錯誤,那也不盡然。細讀他的譯文,有些思想是與無性釋相同的;因此可以推想他是參考無性釋,或當時其他的釋論而綜合糅譯而成的。所以,可以說他的翻譯欠忠實,不可一定說是思想的錯誤。從他的譯文裏,很多的地方,可以見到初期唯識學的本義。所以我們雖采取玄奘譯作譯本,但對真谛的譯本,應以活潑的方法,客觀的見解去看它,不能抹殺它的價值。”
印順運用發展的、聯系的觀點全面地看待真谛的翻譯,這種觀點是辨證的。真谛的翻譯主要依據了無性對《攝論》的解釋,帶有早期唯識學的特點。所以應該把真谛的翻譯放到唯識學發展的全局上去認識,這樣就不會妄下論斷而批評真谛是錯誤的。而且玄奘的翻譯是後來進行的,以前人的翻譯爲基礎,自然會比真谛有所改進。
第叁,印度瑜伽行派學說本身在不斷地發展變化。印度瑜伽行派學說前後期的變化很大,初期從彌勒、無著到世親就有變化,甚至一部《瑜伽師地論》前後說法就不一致,其他論書各個部分的說法出入更多。即使是同一個人的著作,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第四,新舊兩譯存在差別是有宗學說發展的必然。真谛學說與玄奘學說存在差別,是有宗學說發展的必然。梅光羲在《相宗新舊兩譯之不同》一文中稱,以真谛爲代表的學說爲“過渡唯識學”,其特點是比較粗糙,既不同于“空宗”的“諸法皆空”,又不同于“有宗”頂峰的“一切皆有”,其著作體現了從空宗向有宗過渡的特色。具體說來,釋迦牟尼在講般若時說了“叁無性”,在講《解深密經》時說了“叁自性”,龍樹根據“叁無性”來破斥人們對有的執著,無著根據“叁自性”來破解人們對空的執著。繼承龍樹的學說並把它發展到頂峰的是清辨,他說遍計所執性是有,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都是空。繼承無著的學說而把它推到極至的是護法,他說遍計所執性是空,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都是有。這些都是清辯和護法存在爭論的地方。如果不進行爭論,自己的學說就難以存在,如果沒有特色,自己的學說就沒有競爭能力。從破斥“有”的學說到建立“空”的學說,中間要經過很多環節。從破斥“空”的學說到建立“有”的學說,中間也要經過很多環節。十大論師從堅持“空”到主張“有”,實際上是從安慧開始的。安慧的學說不象空宗,它是從“空宗”向“有宗”過渡的思想,真谛的思想就是這樣的學說。既然真谛一系的思想與清辯的“一切皆空”不同,它認爲“識”爲有;又與護法的“一切皆有”的思想不同,認爲依他起性不是有,所以,真谛的學說在五姓、叁性、真如等方面一切都采用舊說,只是標榜與舊說不同罷了。這就是“過渡唯識學”的特點。唯識學從安慧到難陀,再加上密教,中間經過了好幾個環節,每個階段都有所發展,最後到了護法,才達到純粹精致的地步,真正建立起來。真谛並不是有意與護法的學說相區別,也不是他有自己獨特的思路,實際上是唯識學說在沒有發展到護法的時候,還不夠成熟和完善。理論在初創的時候比較粗糙,發展久了就漸趨精細,這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
最後,論著作者的思想前後變化很大。《攝論》的作者世親,學問面相當廣,一生的求學經曆變化很大。他最初學習的小乘有部,此後轉學經部,再以後改學大乘,在大乘中他開始學習的是法相,以後又集中精力學習唯識。這些經曆上的變化自然要反映到他的著作中去。因此,翻譯和傳播到中國之後就有不同的說法了。
一言以蔽之,由于作爲主體的翻譯者具有主觀傾向性、翻譯活動本身具有局限性,又由于所介紹人物的成長具有變化性、所介紹思想的發展具有過程性,所以新舊兩譯之間會産生這些分歧,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以上分析了新舊兩譯出現分歧的原因,那麼它們之間到底存在哪些分歧呢?在對兩種翻譯進行比較的基礎上,概括唐代靈潤和近人梅光羲的觀點,兩種翻譯的差別,主要可以歸納爲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佛性問題上,新舊兩譯存在著聲聞乘可不可以體現佛乘,是不是一切衆生都能夠成佛,真如在不在蘊、處、界之中的分歧。
真谛所翻譯的世親《釋論》說:佛化作舍利佛等聲聞授記,要讓已經具有根性的聲聞進一步修到菩薩地,讓不具有根性的聲聞,也可以直接悟入涅槃,這是要表明小乘不究竟的地方,讓他們舍小求大,所以,爲了這個緣故而主張一乘。而玄奘的翻譯則說:佛化身爲聲聞乘,以聲聞乘的身份來教化衆生,象釋伽牟尼所說的一樣,“我憶往昔無量百返,依聲聞乘而般涅槃”。玄奘從這一個意義上來講一乘。認爲只有這一乘最爲究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乘可言。
新譯說,衆生之中有一部分是無性有情,就是說,有一部分衆生沒有佛性,不能成佛。而舊譯則說,一切衆生都具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沒有永遠不能成佛的衆生。這是采納了《莊嚴經論》的說法。
新譯說,十二處(六根、六塵)、十八界(六根、六塵、六識)已經包括了一切法,真如也包括在處界之中。舊譯則說,真如不包括在處界之中。
在佛性問題上,還存在著真如是偏重主體還是偏重客體的分歧。唯識真如的含義,真谛的翻譯說,先用一個妄心、妄識去消除對外界環境的執著,然後再用清淨識阿摩羅識去消除這個妄識,(“以楔出楔”——《攝論》)所以說,最終來講,心識是清淨的;而玄奘的翻譯則說,由于勝義谛是沒有分別的,勝義谛就是清淨心産生的依據。在真谛那裏,真如叫做“阿摩羅識”,在玄奘那裏則不把真如稱爲“識”,而說真如是清淨識所認識的對象(境)。
其次,在涅槃問題上,新舊兩譯存在著小乘入涅槃要不要通過佛乘的分歧。
真谛的翻譯說,定性二乘一定要通過佛道來進入涅槃境界。而玄奘的翻譯則說,“定性二乘”永遠不會悟入大乘,他們不是通過佛道而進入涅槃境界的,只是通過他們的“二乘道”來進入涅槃。
第叁,在八種識的問題上,存在著是不是每一種識都能夠産生萬法,根本識的性質是不是空的,阿陀那識是第七識還是第八識的分歧。
舊譯只把緣起的根本歸結爲第八識。真谛翻譯的《顯識論》說,“一切叁界,但唯有識,何者是耶?叁界有二種識,一者顯識,二者分別識。”這大概是把第八識當作能變之識,把前七識當作攀緣之識。又說“顯識”有九種,色法、心法等諸法都是本識阿賴耶識所産生出來的,而不是說每一種“識”都能夠産生“法”。新譯說,八識和與之相應的心所都有四分,都能現出相分,都是緣起的根本。玄奘所譯《成唯識論》則說:“諸心、心所,若細分別,皆有四分。”這是說,心、心所都有所認識的相分和能認識的見分。其中還列舉了“叁能變”,初能變,阿賴耶識;次能變,末那識;叁能變,前六識。並且說,各種識都是能夠産生萬法的。
真谛所翻譯的《中邊分別論》說,由于講“唯識”,所以認識對象(“境”)沒有實在之體。因爲,從根本上講,各種認識——“塵”不是實有的,所以“本識”阿賴耶識也不是實有的。 “心本無有因境有”,認識主體所産生的認識和所認識的對象是相對而講的,所以一方沒有了,另一方也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無論能取還是所取,無論是“心”還是“相”,都是虛妄分別,認識主體和認識對象都不是真實的。這是“唯識古學”的觀點。而玄奘的翻譯則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他是從“境”必須通過“識”才能被認識的角度來講唯識的。這是“唯識今學”的觀點。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真谛的譯本用“本識”一詞,玄奘的譯本則只用“識”而不用“本識”。
真谛所翻譯的《轉識論》,把阿陀那識作爲第七識,唐代定賓《四分律疏飾宗記》已經駁斥了這一點,說這是真谛個人的理解,是錯誤的,因爲沒有梵文文本作爲依據。至于玄奘的新譯,則把阿陀那識當作第八識的異名,把第七識叫做末那識。
在八識問題上,還存在著第八識、第九識是不是淨識的分歧。地論宗把第八識當作淨識,攝論宗則依照唯識古學之義,認爲一切法都是識性,真如也不例外,所以在第八識之外另立第九識。玄奘的新譯則不立第九識,而只是把第八識中的淨識稱爲“無垢”,相當于真谛所說的第九識。
第四,在叁自性問題上,新舊兩譯存在叁自性孰爲空、孰爲有,依他起性是來自內心還是來自外境的分歧。
真谛翻譯的《叁無性論》說,一切法,不外乎叁性:分別性、依他性、真實性。所謂分別性,就是名相概念所顯明的自性,即塵識分。所謂依他性,是指通過內因外緣來顯示自性,即亂識分,是因六根、六塵而生起的。所謂真實性,就是法如如。法,就是分別性和依他性,如如,就是前述二性本非實在。分別性因爲沒有體相,所以無所有;依他性因爲有生起所以本來無有,它的性質重在染汙上。叁性之中,依他起性同遍計所執性一樣,最後也應該歸于斷滅。而玄奘所翻譯的《顯揚聖教論》則說,叁自性包括:遍計所執自性、依他起自性、圓成實自性。遍計所執,就是諸法依靠名言概念來表達;依他起,是指諸法依靠各種條件來建立;圓成實,就是諸法的真如本性。這兩譯的不同之處在于,真谛說分別性和依他起性都是空,只有真如實性是實有。而玄奘則說,只有遍計所執性是空,依他起自性和圓成實自性都是實有。
關于“叁無性”中第二性“生無性”,在真谛的翻譯中,稱依他性的原因是生無性,用生無性來說明無性。他認爲,事物的産生是由于緣力,而不是由于自己本身的緣故。緣力就是分別性,分別性的性體是無。因爲從根本上講,緣力是不存在的,事物的産生也就不是真實的産生,所以依他起的性質就是以“無生”爲性的。正象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在《論自然》中所說:
“希臘人說産生和消滅,是用詞不當的。因爲沒有什麼東西産生或消滅,而只是混合或與已有的東西分離。因此正確的說法是把産生說成混合,把消滅說成分離。”
這是說,事物的産生就是各種條件的聚合,事物的消滅就是各種條件的分離,所以佛教《心經》中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玄奘的翻譯則說,生無性指的是依他起自性,因爲這種自性是從緣力所生,而不是它本身自然産生。這兩種翻譯的不同之處在于,真谛區分了事物與本體,認爲依他起性不是來自事物本身;玄奘則只是說了依他起不是靠內因産生,但是並沒有說依他性是空無的。
最後,在種姓問題上,新舊兩譯存在不定性衆生回向大乘以何種方式,叁乘種姓是本來具有還是後來産生的分歧。
在新譯中說于分段身增壽變易,以行菩薩道,舊譯則說分段身盡而別生變易。
關于叁乘種姓(聲聞、緣覺、菩薩),在新譯中說叁乘種姓的差別本來就存在的,在舊譯中則說是因緣所生的。
在總結了新舊兩譯的差異之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看到兩譯差異的同時,不要忘記他們的學說同屬于瑜伽行派,主要思想和基本立場是一致的,他們之間的差異只是細枝末節上的微妙的差異,他們之間的分歧只是佛教內部、佛教唯識學內部的分歧。雖然真谛和玄奘的譯經活動時隔百年,從梁朝到唐代,其間的社會環境和語言文字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兩種翻譯在形式上存在著音譯與意譯的差異、近義詞之間的差異、語法結構的差異以及表述詳略的差異,但是從內容上看,真谛和玄奘對重要的經論的翻譯,則沒有較大的不同。這個結論的得出,是本人親自采用第一手材料,對《大正藏》第31卷《攝大乘論》的兩個譯本——真谛、玄奘譯本進行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對比的結果。
《真谛的譯經事業(肖太國)》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