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可是,正像文化古老的國家,每爲古老的文化所束縛,而一些文化的毒素,已不斷地 [P342] 在發酵,而使文化古老的國家,日漸衰退一樣。人類在積極的「名言」「緣影」中過生活,分別越多,意言的熏染越深,每爲名言分別所拘蔽,而一些不良的心理因素,也不斷地擴展,使人類活埋在這名言分別的堆積層中,忘失了自己的本心。人類的知識愈進步,爲什麼世故越深?越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盡?便是這個緣故。由于佛的悟入緣起,徹了那念念分別,不能通達真相,不是自心固有的(所以叫做客塵)。所以在定慧的熏修中,通達「名義互爲客」,「名言無實性」,脫落「名言分別」──「緣影」,到達心光明性,也就是不曾受過名言熏染的純粹覺性。這是不能與動物的低級心識並論,因爲一切衆生,都是不能離開熏習的。到達這,稱爲「根本智」,超越了主觀與客觀的相對性,前後起滅的變異性,而只能稱之爲本淨本明的覺性。到達這,與空平等性無二無別,不過從兩方面來說明吧了!在佛的如實正覺中,原是不曾有智與理的隔別的。佛以心光明性的體現,透出名言而重起名言分別時(稱爲後得智),不再如衆生那樣的以名言分別爲表達事實真相,不再爲語文、思想、製度等所束縛。名言熏習中的一切不良 [P343] 因素,脫落無遺,如日出而黑暗消失一樣。也正像在固有文化中,咀嚼精英,而吐棄那糟粕一樣。佛的正覺,就與法界性相應,所以能不偏蔽,不固執,通達了:一、心色(物)平等中的心爲主導性:佛說「叁界唯心」,大中觀者的見地,這是針對世間的迷妄,說明非自然有,非神造,非物集的「由心論」。依衆生心識的傾向,而緣成世間;人欲的自由意識,也依此而發見了究極的根據。太虛大師對此,曾稱之爲「無元心樞」。二、自他相依中的心識相通性:人類的意識,如發報收報機一樣,不斷的收入外來的,也不斷的放射出去。雖然自心爲分別熏習,業熏習所障蔽,不一定能無礙的交流;但如能透過「名言無實」的關隘,便能隨分隨力,息息相通。這也就是人類──衆生慈愛的根據,佛法的「同體大悲」,「無緣大慈」,都依此而確立。叁、息息流變中的心體完整性:分別熏習的世俗活動中,意識是不斷的變化著。然由于通達「名言無實」,所以知道念念的本來無礙,無限錯綜變化中的統一性。到究極時,就是佛的心智圓滿性,與一切佛平等平等。 [P344]
叁 佛教的世界性事例
從佛自覺法界性而流出的佛教,顯示了世界性的文化。現在想舉幾項事例來證成:
一、語文:人類的思想與情感交流,語文是重要的工具。在人類習用的語文中,沒有不覺得自己的好,容易學。當然,在民族精神衰落時,有些人會咒詛自己的語文,而以能使用外國語文爲光榮的。有些宗教,神化他自己使用的語文,看作神的語言;有的嚴格采用某一語文,以圖宗教的擴展與統一。由于佛的深入語言無實性,所以使用一切語言。佛世,有人向佛建議,用印度的雅語(梵文)來統一佛說,但佛卻不同意說:「聽用國俗言音學習佛說」。每一語文,都有他的傳統與長處,也許都有缺點,加上民族感情,更爲難說,這是不能取一而廢其余的。有些人在語文上固執,是此非彼;有些專在推求原始意義,以爲這才是某字的本義,而不知語文是「習俗共許」,不斷變化,從來就不能免于歧義的。所 [P345] 以佛說:「方域言辭,不應固執;世俗名想,不應深求」。不爲語文所蔽,不偏不執,自由采用而自然交流。過去大陸的中國大寺院裏,僧衆來自各方,無形中産生一種混合語,什麼人都說得不完全相同,可是大家都聽得懂。這也許是世界性的語文無礙最好的事例。
二、解行:佛法的世界性,表現在理解與實行方面,特點是:1.隨機適應:以佛的慧眼來看,人類的個性、知能、興趣、習慣,都是種種不同的。所以最好的教化,是「適化無方」,以不同的方法,來適應化導不同的衆生。但內在有著關聯性、一貫性,能不斷的引導向上,而到達同一的究竟。這點,佛法表現爲:「八萬四千法門」,「五乘」,「叁乘」,而又同歸于「不二法門」,「一乘」,「一切衆生皆成佛道」。佛從不以機械的,劃一的解行來教導人;從不像神教那樣的,劃一簡單的目標,使大家歸于同一信行。人類界,無論是個人、種族、國家,都有個別的不同存在,所以弘傳佛法,不但要「知法」,而且要「知時」、「知衆」。萬不能製定大小劃一的帽子,不問人的頭大頭小,勉人以一致頂戴 [P346] 。所以佛法中說:小藥師的藥籠裏,只有一樣藥,能治一種病。大藥師有種種藥,能治一切病。雖然在一般人看來,今日世界的佛教,每有出入;或者嫌他沒有嚴密的世界性組織,如天主教一樣。其實,佛法的多樣性,真是佛法世界性的特征。真能在佛法中進修的,自會有同一的傾向,進入同一的至善境地。
2.自由抉擇:佛法是適應不同的根性,或淺或深,或予(爲人悉檀)或奪(對治悉檀)。對于不同的教說,佛弟子是尊重自由思考的。特別是「應理論者」,進展到但立現、比二量,不立聖教量以自拘蔽(聖教的真理,一定是合于現量比量的)。依義不依語──不受語文所困蔽,重視內含的意義,尤其是注意到爲什麼這樣說。「依了義不依不了義」──在不同義理中,有批判抉擇的自由,所以是「理長爲宗」。自由思考與自由抉擇,展開了小大,空有的深義。無論是佛說的隨機性,或教義的自由抉擇,都必然的是反教條的。反教條的宗教,也許有人覺得希奇,其實只是相應于世界性的特征。反教條的自由學風,在中國的天臺、賢首宗,特別是禅宗裏,到得最確實的證明。一般教學,不免受到翻譯語文的 [P347] 拘蔽,或印度教派的局限。重于實踐的禅者,從中透出而演爲禅宗。不用固有的術語,固有的教說,號稱「不立文字」,而照樣學習佛法,傳布佛法,成爲千年來的中國佛教主流。
3.兼容並蓄:不但佛教內部的無限衆多而一致, 對于教外,也一向以「道並行而不相悖」的精神來處理。佛世,一位異教徒,信仰佛法以後,想斷絕一向敬奉的外道們的供養,但佛勸他照常的供給他們。佛法沒有一筆抹煞異教,覺得在人性淨化的進修過程中,這只是程度低一些而已。佛不拒異教于善法之外,決不如異教那樣的狹隘,對于不同的宗教,一律看作惡魔,認爲非墮地獄不可。狹隘的排他性,也許真是惡魔的特質。相反的,以佛法看來,不同的宗教、學術,雖不是佛教,但盡有些是菩薩的教化。一切文化的發展,受到地區及時代的局限,不能不有偏蔽,甚至包含毒素,但在教化當時當地的人類來說,不能不說有著良善而積極的成分。這種寬容的立場(事實也確實如此),表達了佛教文化觀的世界性。能與世界一切良善的文化共存,陶練一切偏蔽,而引向崇高完善的境地。 [P348] 佛法在中國,影響了中國的儒(理學),道(全真派);在印度,影響了後起的印度教學。傳到希臘與埃及,也促成了西方神教的革新。雖然他們在固有傳統文化的根柢上,融攝了佛法,或者反而誹毀佛法,然在佛法泛應的精神上,依然是滿意的部分成功。佛法必須保存佛法的完整性與原則,不斷的影響一切,而使世界文化,充滿了佛教世界性的精神,共向于究竟的極則。
叁、製度:在佛教的製度中,可以說到兩點:1.佛教是有僧團組織的,佛是實際的領導人,也是弟子們心目中的教主。但佛卻說:「我不攝受衆」;又說:「我亦是僧數」。出家僧衆的組織,佛並不以領導者自居,而說:「以法攝僧」。法是真理與德行,大衆是受了真理與德行的感召而集合起來的。人人可以解脫,人人可以成佛,平等平等,所以佛也是衆僧的成員之一。僧團以會議而辦事,佛真是典型的民主導師!2.適應時地需要,關于集體生活,佛是製有大衆共遵的規律。但佛又說「隨方毗尼」,這是說:衣食等事,凡佛所製,而余處覺得杆格難行的,可以不行。佛沒有製訂,而在他處卻認爲必要的,佛也認爲是對的。這 [P349] 所以,佛教的僧製,不拘于印度的舊俗,而在中國、日本等,都演化爲不盡相同的製度。總之,佛教是適應一切,遍入一切,而引令向上,並非打倒一切,而標榜死定的法製,向全世界去強力推行。
四 結論
佛教的世界性,是根源于法界現證的。從此而流出的「法界等流」──語文、思想、製度,無不表現了世界性,而充滿平等、自由、民主、寬容、慈悲的內容。所以說「發揚佛法以鼓鑄世界性的新文化」,不是以一套新的來取代舊的,也不是打倒其他宗教而推行佛教,而是從發揚佛法中,化除實體的世界觀,銷融自我中心的人生觀;闡揚世界性原理,培養人類世界性的新意識:從世界性的思想中心,調整、改進,陶練現有一切的文化,而使其融合、進步,適應新的時代,成爲新文化的內容。使每一國家、民族、個人,都能和樂善生于新的文化,新的時代裏。說到這裏,再扼要的指出:法界性的文化──佛教,可說是從文化核 [P350] 心──人類意識內容去革新,主要是從實體的事物,實體的自我執見上去革新。所以革新的有力工具,便是佛法的「空」、「無我」觀了。惟有這樣,才能有真正的平等,自由與慈悲。相反的,從實體而來的事事差別,自他敵對,就是反世界性的文化基礎。從一切敵對去考察,這才會以矛盾爲真理;才會覺得自己與一切人爲敵;人人是惡人。這是人類的敵對性,殘酷、仇恨的意識來源。雖有人能意識到事物自他的融和性,然由于實體性、自我感的固執,表現在宗教或哲學中,終于不能是平等的、民主的,而被看爲一切從屬于此實體的。如見于政治意識,那不外乎希忒勒式的公民表決,史達林式的民主領袖。在這種精神意識中,也沒有真正的博愛,相反的是仇恨的懲罰。上帝愛世人,而結果是以洪水來淹沒了一切人類。
《佛在人間 十四、發揚佛法以鼓鑄世界之新文化》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