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有相無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日圓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認見聞覺知爲心,爲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體。但直下無心,本體自現。如大日輪升于虛空,遍照十方,更無障礙。……然本心不屬見聞覺知,亦不離見聞覺知。但莫于見聞覺知上起見解,莫于見聞覺知上動念,亦莫離見聞覺知覓心,亦莫舍見聞覺知取法。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無非道場」(二七一上──中)。
上來的引述,只爲了說明一點:洪州(石頭)門下,是以「性在作用」爲原則的。從學人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見聞動作,也就是從自己的生命現象去悟入的。這一禅風,從下手處── 悟入方便說,見聞等作用是不同于四大色身的,似有對立的意味。等到深入而真的體悟,那就「靈光獨耀,!A赝脫根塵」;「心月孤圓,光吞萬象」,有什麼對立可說呢! [P381]
第四節 曹溪的直指見性
「凡言禅皆本曹溪」,這是慧能去世一百年的禅門實況。到底曹溪禅憑什麼有這樣大的力量呢!
見性成佛
牛頭宗說:「道本虛空」,「無心合道」。東山宗說:「即心是佛」,「心淨成佛」。慧能繼承了東山法門,不但說「心即是佛」,而更說「見性成佛」。神會說:「直了見性」。無住說:「直指心地法門」。黃蘗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以曹溪禅的特色,是「直了」,「直指」;學者是「直入」,「頓入」。
曹溪門下的四家,對于「見性」,有從現實的心念中,以「無念」而頓入的;有從見聞覺知,語默動靜中去頓入的。這就是宗密所說的「直顯心性宗」,有此二家了。這二家的差別,可以從『壇經』的組成部分而理解出來。『壇經』的主體──大梵寺說法,是「說摩诃般若波羅蜜法,授無相戒」。「說摩诃般若波羅蜜」,首先揭示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于是立「定慧不二」;「無相爲體,無住爲本,無念爲宗」;「說摩诃般若波羅蜜,頓悟見性」。這是依經說的「般若」,「定慧」,「叁昧」等而發明見性的。開示本性的「念念不住」,修「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念生」的無念法門。神會與無住所弘傳的,重于「無念」,雖多少傾向遮遣 [P382] ,大體來說,是與這部分相應的。「授無相戒」部分,直示衆生身心中,自性佛,自性叁寶,自性忏,自性自度等。佛不在外求的意趣,格外明顯。而答釋疑問的:功德在法身,淨土在自心,也與此相契合。這部分,可通于神會,而更近于洪州(及石頭)的風格。這二部分,『壇經』(炖煌本)以「自性」爲主題而貫徹一切,直顯自性,見性成佛。現存的炖煌本,是荷澤門下的「壇經傳宗」本。但只是插入一些與「傳宗」有關的部分,而對所依據的底本──「南方宗旨」,並沒有什麼修改,所以現存的炖煌本,保留了「南方宗旨」的特色。上面說,神會所傳的禅法,與「說摩詞般若波羅蜜法」相近,但神會說「佛性」,「本性」,不用「自性」一詞。在有關神會的作品中,沒有「自性變化」說,也沒有「形神對立」說。以「自性」爲主題來闡明一切,是「南方宗旨」。神會所傳的,應近于『壇經』的原始本。南嶽與青原二系的興起,得力于道一、希遷──慧能的再傳,比神會遲一些。道一(與希遷)所傳的,接近「南方宗旨」。慧忠晚年直斥:「聚卻叁五百衆,目視雲漢,雲是南方宗旨」,可能指道一與希遷呢!但「南方宗旨」,決不是新起的,只是強調的表示出來,文句有過潤飾增補而已。
慧能「說摩诃般若波羅蜜」,當然是繼承道信以來的禅門,是「不念佛,不看心,不看淨」的一流。慧能在即心是佛(東山傳統)的基石上,樹立起「見性成佛」的禅,這是融合了南方盛行的『大般涅槃經』的佛性說。『大般涅槃經』,在現存北宗的部分著作中,也有引述,但沒有 [P383] 重視。『涅槃經』的佛性,是如來藏的別名;但不是『楞伽經』的「無我如來之藏」,而是「我者即是如來藏義」,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六四八中)說: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如是我義,從本已來,常爲無量煩惱所覆,是故衆生不能得見」。
「佛性」,就是「我」,「如來藏」。如來藏原是爲了「攝引計我諸外道故」而說的,形式上與外道的神我(常住不變,清淨自在,周遍,離相等)相近,所以『楞伽經』要加以抉擇,說是「無我如來之藏」。『涅槃經』解說爲「如來藏即是我」,當然內容與外道不會完全相同,而到底易于混淆了。如來藏,我,佛性,不但是小乘,菩薩也不容易明見,如『大般涅槃經』卷八(大正一二‧六五二下)說:
「菩薩雖具足行諸波羅蜜,乃至十住,猶未能見佛性。如來既說,即便少見」。
能究竟圓滿明見佛性的,是佛,也如『大般涅槃經』卷二八(大正一二‧七九二下)說:
「諸佛世尊,定慧等故,明見佛性,了了無礙」。
惟有佛能了了見佛性,明見佛性就是佛,所以梁代(天監中卒,五0二──五一九)僧亮(或作法亮)說「見性成佛」(大正叁七‧四九0下)。在這裏,發見了「定慧等」與「見性成佛」的一定關系,也就是找到了『壇經』的「定慧不二」,「見性成佛」的來源。所以,達摩的「真性」 [P384] 禅,是『楞伽經』的如來藏說。道信以『楞伽經』的「佛心」,融合于『文殊說般若經』的「念佛心是佛」。到了曹溪慧能,更融合了盛行南方的『大般涅槃經』的「佛性」──「見性成佛」。內涵更廣大了,而實質還是一脈相傳的如來藏說。不過曹溪禅融合了「佛性」(即是「我」),更通俗,更簡易,更適合多數人心,更富于「真我」的特色。
神會所傳的「見性成佛」,是「見佛性」,「見本性」,如炖煌本那樣的「見自性」,是沒有的。所以以「自性」爲主題的,推斷爲「南方宗旨」。如『壇經』(大正四八‧叁叁九中)說: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自性變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見」。
「自性」本來空寂(本淨),而能變化一切。爲什麼會變化?由于「思量」;思量,自性就起變化了。「自性」,「自性(起)變化」,這是禅者本著自心的經驗而說,還是有所(經說,論說)承受呢!也許受到「數論」的影響;「數論」爲印度六大學派中的重要的一派。依「數論」說:「自性」(羅什譯爲世性。約起用說,名爲「勝性」。約微妙不易知說,名爲「冥性」)爲生起一切的根元。「自性」爲什麼「變異」而起一切?「數論」說:「我是思」。由于我思,所以自性就變異而現起一切。這與「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自性變化」,不是非常類似的嗎?陳真谛在南方傳譯的『金七十論』,就敘述這「變,自性所作故」(大正五四‧一二四五下)的思想。論上還說:「如是我者,見自性故,即得解脫」(大正五四‧一二五0中)。當然,「數論」與 [P385] 「南方宗旨」,決不是完全相同的。但對因思量而自性變化一切來說,不能說沒有間接的關系。「自性」,或譯爲「冥性」,中國佛學者,早就指出:老子的「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恍恍惚惚,其中有物」,從「道」而生一切,與「數論」的「冥性」說相近。所以「南方宗旨」的「自性」變化一切說,對未來的融「道」于禅,的確是從旁打開了方便之門。這些,是與曹溪本旨無關。
直指心傳
曹溪的禅風,不只是「見性成佛」,而且是「直指」,「直示」,「頓入」,「直入」的。洪州(石頭)門下,從見聞覺知、動靜語默中去悟入;神會(無住)門下,從現前心念,以「無念」而悟入。這二大流,宗密統稱之爲「直顯心性宗」。這一「直顯心性」的曹溪禅,不是新起的,是東山門下所傳的:教外別有宗──不立文字的,頓入法界的,以心傳心的達摩禅。在第二章中,已有所說明。有關「意傳」,「不立文字」,「頓入法界」,再引『法如行狀』(金石續編卷六)如下:
「師(弘忍)默辨先機,即授其道,開佛密意,頓入一乘」。 「天竺相承,本無文字。入此門者,唯意相傳」。 「唯以一法,能令聖凡同入決定。……衆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師以一印之法,密印于衆意。世界不現,則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 [P386]
法如是慧能同學,死于永昌元年(六八九,慧能那年五十二歲)。行狀說到「唯意相傳」,就是以心傳心。「密意」與「密印」,也就是「一法」與「一印」。這裏面,有叁個問題:1.做師長的要善識弟子的根器,做弟子的要有入道的可能。2.如弟子確是法器,那就授法。行狀說「一法」,「開佛密意」,但「一法」與「密意」到底是什麼?據『傳法寶紀』說:「密以方便開發,頓令其心直入法界」。在「密以方便開發」下,注說:
「其方便開發,皆師資密用,故無所形言」。
這是密用開發,是沒有語言表示的。慧能的另一同學老安,以「密作用」開發坦然與懷讓,密作用就是「目開合」,所以「密意」,「密用」,只是揚眉瞬目,轉身回頭,這一類身心的活動。這種動作,是暗示的,稱爲「意導」,「密意」。3.弟子受到師長「密意」的啓發,機教相應,「其心頓入法界」,也就是「便得本心」。這本爲師長自己的悟境,一經密用啓發,弟子心中也就現起同樣的悟境。『行狀』所說「世界不現,則是法界,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就是表示這一事實。這可說「以心傳心」的,張說『大通禅師碑』(全唐文卷二叁一)說:
「如來有意傳妙道,力持至德,萬劫而遙付法印,一念而頓授法身」。
「意傳妙道」,就是「心傳」。在「密意」開發,「頓入法界」的過程中,有師長的加持力(「力持至德」),好像師長將自己心中的證覺內容,投入弟子心中一樣。這是語言以外的「心 [P387] 傳」,在原始佛教中,稱爲「轉*輪」。法是菩提,從佛(或師長)的自證心中,轉入弟子心中,稱爲「得淨法眼」。這一師資道合而直入法界,就是佛法的根本事實。
東山門下的禅,是有層次的。一般是「念佛名,令淨心」。如學者有所領會,「密來自呈,當理與法」。授與的法,一般是不知道的,也不輕易向人說的,這就是「密以方便開發」的「密意」,「密印」。這在東山門下,得到的並不太多。神秀所傳的,「以方便顯」(第二開智慧門,有深方便),重于念佛、看淨,這所以『傳法寶紀』的作者──杜朏,要慨歎不已了。慧能在曹溪開法,不用念佛、淨心等方便,而「說摩诃般若波羅蜜法,受無相戒」,直捷了當的指出:「衆生本性念念不住」;「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要學者直從自己身心去悟入自性──見性。這雖還是言說的,而到達了言說的邊緣(如文殊以無言說來說入不二法門)。這是將東山門下的密授公開了(法如也有此作風)。慧能是直指直示,弟子是直了直入(這與頓漸有關)。憑慧能自身的深徹悟入,善識根機,要學者直下去頓見真如本性,禅風是煥然一新。到這裏,達摩禅經曆二度的發展:達摩傳來的如來藏禅,本是少數人的修學,「領宗得意」是不容易多得的。道信與弘忍,在「一行叁昧」的融合下,念佛,長坐,使門庭廣大起來,引入甚深的法門。但東山的「法門大啓」,不免流于「看心,看淨,不動,不起」的方便。到慧能,將楞伽如來藏禅的核心,在普遍化的基礎上,不拘于方便,而直捷的,簡易的弘闡起來,這就是 [P388] 『壇經』所說的「大乘頓教」。
曹溪慧能不用「念佛」、「看心」等方便,直示「本有菩提般若之智」,以「無念爲宗」,要人從自己身心去「見性成佛」。「無念」的解說爲:「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神會這樣說,洪州門下的『壇經』也這樣說。炖煌本肯定自性起用的「念」,所以說「念者何物」,這是「南方宗旨」。『壇經』要人從現前身心中,衆生本性的念念不住中去見性。雖說「性在王在」,以「自性」爲生命的當體;什麼是「性」,雖似乎呼之欲出,但始終沒有明白點出「性在作用」。洪州門下所傳的「性在作用」,與南陽慧忠所見的南方禅客相合。這是曹溪門下,更明白的,更直捷的,用來接引學人了!「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神我);神我與佛性,洪州下是看作同一事實的(只是識與不識的差別)。的確,印度另一大學派「勝論」:「以出入息、視、眴、壽命等相故,則知有神」(大正叁0‧一七0下)。「勝論」也是以呼吸、視眴(瞬目等)證明是有我的。原始的如來藏說,從達摩到曹溪門下,是這樣的公開,簡易,直捷。人人有佛性,見性成佛;也就是人人有我,見我得解脫。這對一般人來說,這實在是簡易、直捷不過,容易爲人所接受、所體驗的。這樣的簡易、直捷,難怪「凡言禅者皆本曹溪」了。 [P389]
《中國禅宗史 第八章 曹溪禅之開展》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