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佛法的立場與方法
諸位(佛光山中國佛教研究院)同學:我這四年來人都病瘦了,大家的好意,到這裏來,雖然心裏非常歡喜,但是因身體不好,頭腦大概也差了,沒有什麼好的可以講來貢獻給諸位。
諸位現在是在學院裏修學,是研究佛法的階段。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看來,也是研究佛法的人。我是只有從太虛大師和法尊法師那裏,看看他們的文章,或者是隨便談談,這樣子有了一點啓發。我是沒有福報像諸位這樣能夠長期在學院裏修學,可以說是東翻西翻自己學來的。有人問我怎樣學的,我也說不出來,因爲自己沒有好好的跟人學過,所以我也不會教別人。諸位今天來,我也只有將我從前學的,和我的想法,爲什麼要學佛,我想學什麼樣的佛法等問題,隨便向大家報告,不一定合用,這總是從我過去修學的構想和過程而來的。 [P62]
我在家鄉的時候,在偶然的因緣中,知道有佛法。我們海甯家鄉的佛法非常衰微,沒有臺灣這麼好,只是趕經忏。我知道佛法後,就找幾部經、論看看,看了以後,我生起兩種感想,一是佛法的理論很高深,佛法的精神很偉大;另一方面我覺得佛法是一回事,當前的佛教又是一回事。代表佛教的,如我家鄉的出家人,好像與我經上看到的佛法,有相當大的距離。但是我沒有像虛大師和你們院長那樣要來改善佛教,有振興改革佛教的心。只是想探究:佛法這麼好,這麼高深,爲什麼同我們實際上的佛教距離這麼遠?這問題在那裏?
我在沒有出家以前,就有了一個反省:佛法這麼好,是一切智者之學,最高深的;爲什麼佛教會成這個樣子,只是民間習俗的信仰。像現在還有大學生在研究,從前是沒有的,至少到那個時期爲止,佛教與佛法不太一致,爲什麼會這樣呢?後來,我自己看經,東翻西翻,總之也不好懂。後來父母去世了,自己也沒有什麼挂礙,跑出來出家。我修學佛法研究經論的意念,除了想要了解佛教究竟是什麼以外,還想了解佛法怎麼慢慢演變,其原因何在?這是存在我內心當中, [P63] 推動我一直研究下去的力量。
本來在佛法上講,出家人應該只有叁條路:上上等是修行,第二等才輪到學問,第叁等才是修福,如廣修塔寺之類的事情。在佛法裏修學,說佛法好,總要對我們有點好處才好;若自己學了佛法,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那麼我們叫人家學是不對的。我自己很慚愧,沒有能夠真正向修證的路子走。不過對佛法方面,還是爲了真理的追求,追求佛法的根本原理究竟是什麼樣?佛法如何慢慢發展?在印度有什麼演變?到中國來又爲什麼發展成現在的現象?我是基于這個意義來研究。
因此,我的學佛態度是:我是信佛,我不是信別人,我不一定信祖師。有人以爲中國人,就一定要信中國祖師的教理,我並沒有這個觀念。假使是真正的佛法,我當然信,假使他不對,那就是中國人的,我也不信。我是信佛法,所以在原則上,我是在追究我所信仰的佛法,我是以佛法爲中心的。
我對世界上的學問懂得不多,雖然也寫許多文章,我所說的主要是在追究佛 [P64] 法的真理。我要以根本的佛法,真實的佛法,作爲我的信仰。了解它對我們人類,對我個人有什麼好處,這是我真正的一個根本動機。
所以自己雖然沒有能夠在修證方面用功,但是這和有些人研究佛法的動機不同。有的人研究佛法,好像把它看成什麼學問一樣,在研究研究,提倡提倡,與自己毫不相幹。原則的說,這不是我們學佛之人的態度。學佛的人,佛法要與我們自己發生關系,沒有關系你爲什麼要學呢?你都不曉得好處,爲什麼要叫人信呢?所以,我們越是能知道佛法的好處,越知道佛法超出世間的特質,越是能夠增加我們的信心。
有人問我是什麼宗,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說。照一般人的想法,總該歸屬什麼宗才對。在我覺得,「宗」都是以佛法適應時代,適應特殊文化思想而發展成一派一派的。好像我們到山上,有好幾條路一樣。我沒有什麼宗,不過有人以爲我是叁論宗,有的稱我論師,我也不懂他們爲何如此,其實我不是這樣的。怎麼叫都可以,我自己知道不是這樣就好了。 [P65]
我是憑這一種意念來研究,漸漸發現到佛法最重要的根本原理,逐漸的了解一派一派的思想之間,有些什麼不同。諸位一定以爲一派一派複雜得很,據我慢慢的研究起來,才曉得沒有那麼複雜。大概一個問題提出來的話,不是這樣,就是那樣,頂多兩叁個看法。不過問題多了,錯綜起來,就好像有很多很多不同。我不是從事純宗派的研究,雖然各宗派也寫一點,都是粗枝大葉,沒有深刻研究,我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子孫,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大師。
我走的這條路子,可能有人說,是不合潮流,不合時宜的。我寫東西時,不管這些,寫出來有人看也好,沒有人看也好,寫好了就印在那裏,有人看沒人看我都不加考慮。只覺得我對佛法有這麼一點誠心,我要追究佛法的真理,想了解佛法的重要意義。在叁寶裏面奉獻這一點,是好是壞,我也不太考慮,長期以來,我對佛法研究的態度就是這樣。
在這意義上,我學佛法和那開鋪子的不太同。像百貨公司,樣樣都有,你要什麼就有什麼賣給你。我沒有這個觀念,我之所以東摸一點,西摸一點,只是想 [P66] 在裏面找到根本佛法,與它所以發展的情形。這個發展,可能是相當好的,也可能不太好的。佛法有所謂「方便」,方便是有時間性,有空間性,在某一階段好得很,過了時,時代不同了,也許這個方便會成爲一種障礙。
『法華經』有一句話,我總覺得非常好:「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怎麼舍呢?就是達到了某一階段,有更好更適合的就提倡這個,不適合的就舍掉。所以我研究的,不是樣樣都在提倡,我也不專門批評。我這個人,生來是不太合時宜的,我覺得某些只是方便,不是究竟的東西,我不講是可以的,你要我講,我就這樣講,要我講好聽話奉承奉承,那我是不會的。我在原則上,帶點書呆子氣,總是以究竟佛法爲重。自己這個樣子,能夠怎樣發展,能夠得到多少的信衆,我都不考慮。這許多就是我學佛的動機與態度──甚至可以說是,我就是這樣的人。
經過好多年以後,大概在民國叁十年前,我對佛法有了大概的認識。佛法這樣演變發展,對現代來講,有些是更適合的,更適應現代的;某些,頂好不要談 [P67] 他,即使過去非常好的,但現在卻不太適合。我有了這個認識,當初我就寫了一本書叫做『印度之佛教』。這本書我想到就寫,只表示自己的意思而已,雖然引證,引證得很簡單,不像現代人寫書,受了近代文化的影響,你說的雖能表現你的思想;但總要把你的證據拿出來。所以我就想,把這本書改編寫成幾本大部的書,詳細引證,一切合起來,就可以表示我個人對佛法完整的看法和了解。
不過,對印度佛教的研究,我到現在只寫了兩本,一部是『說一切有部爲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一部是『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其他的,都是有別的因緣,不是我想寫的東西。現在病了以後,過去雖然有願要寫,大概也寫不成。不過,以我的想法,也沒有什麼遺憾,我們在這個無邊生死當中,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盡自己力量去做就好了。能做多少,要靠福德因緣,以及時代種種關系配合,不是自己想做多少,就能做多少。我沒有什麼遺憾!假使身體還可以的話,我現在想寫最重要的一本書,說明從最初的佛法,演進到大乘佛法的過程。大乘佛法的本來意義是什麼?究竟什麼叫做大乘?我們不要口說大乘,實際上不是 [P68] 這麼一回事。不過能否寫成,自己也不曉得。人命無常,沒有幾天的時間也說不定。以上只是象征性的談談自己的研究而已。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叫做『以佛法研究佛法』,有的人也許看過。怎樣來研究佛法呢?當然是研究經,論,各宗派裏面許多的道理。但研究時要有一種方法,就是所謂的「方法論」。我的想法很頑固,我是一個佛教徒,我們要用我們佛教的方法。那麼我們怎麼來研究佛法呢?佛曾經說出一種現實世間的普遍真理,也可以說是,凡事實上的一切存在是離不開的普遍法則。這個法則,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我覺得,我們研究佛法的時候,應該要引用這一方法來處理一切問題。
簡單的說,諸行無常,是說明現在世間所存在的東西,都是不停的在變化的。比方佛說出來的某句話,經後來佛弟子慢慢宏揚,它自然而然多多少少有了演變。又如佛所訂的製度,我們稱爲戒律,這套戒律也會因區域而慢慢演變,你說完全不變,還是從前那樣,是不可能的。就是現在的泰國,他們的出家製度,人 [P69] 人可以出家,有的出家七天,有的出家十五天。嚴格講,出家受比丘戒,是要盡形壽受持的。沒有說,我發心去受七天的,或兩個月的比丘戒,這樣發心根本是不能得比丘戒的。那麼他們現在的辦法,你說好嗎?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只要懂得這就是變化中的方便就是了!
說到「諸法無我」,是一切沒有獨存的實體,如一種製度,要考慮到時代因素,考慮同時的環境,如把時代,環境抛開了,講起製度來是抽象,不實際的。假如有了這個觀念,研究什麼問題,必須顧慮同時代的其它很多問題。這許多問題,你多一點了解,對研究問題的看法,也就會更加正確一點。
有人問我自己研究內容,我說不出來,我只是本著自己的理解去研究。不過,我看別人的書,多數是小範圍研究,其他什麼也不管。專門研究一個問題,有時候研究得很精細,好得很,可是從整個佛教來看,也許並不正確。我以爲要擴大視界,研究才會有更多的成就。
如果不管其他的,縮小範圍,那麼研究出來的只是小問題,對整個佛教的意 [P70] 義,不可能有好的成就。我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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