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與彌勒淨土信仰
張文良
玄奘法師與彌勒大士有甚深因緣。《大唐故玄奘法師行狀》載:“法師從少以來,常願生彌勒佛所,及遊西方,又聞無著菩薩兄弟亦願生兜率,奉事彌勒,並得如願,俱有證驗,益增克勵。自至玉花,每因翻譯,及禮拜之際,恒發願上生兜率天,見彌勒佛。”大師臨終,囑弟子齊聲稱念彌勒如來。在其彌留時刻,弟子又問: “和尚定生彌勒前否?”師答:“決定得生。”言訖舍命。大師終其一生對彌勒拳拳服膺,無有暫舍,以往生兜率爲要期。其門人從窺基始,至文備、神泰等均修彌勒淨土。延至後世,彌勒信仰遂成爲法相宗修行的共同信願。彌勒淨土信仰曾是中國早期淨土信仰的主流,而玄奘及其弟子倡導的淨土理論與信仰實踐,在唐代初期的淨土信仰中占重要地位。探討玄奘的彌勒淨土信仰,對了解中國早期淨土信仰的面貌和特點是有意義的。
玄奘以前的彌勒淨土信仰
對未來彌勒佛的信仰是隨大乘佛教的興起而出現的。在法顯所著《佛國記》中就有北天竺道俗立彌勒像,競相供養的記載。在中國,願生兜率天的彌勒信仰者,最早當推釋道安。慧皎《高僧傳》卷五載有:“安每與弟子法遇等,于彌勒佛前立誓,願生兜率。”彌勒信仰實際上包括兩部分:其一是對當來彌勒佛的信仰,即發願隨彌勒一起,下生未來的清淨世間,與聞未來佛的說法,速成正果;其二是對現居兜率天宮內院的彌勒菩薩的信仰,即發願上生兜率天,親近彌勒,聞聽正法,得不退轉。前者又稱彌勒下生信仰,後者又稱彌勒上生信仰,後者出現較早,前者稍爲晚出。從上述記載看,道安及中國早期彌勒信徒多是上生信仰者。
道安之後,彌勒信仰逐漸普及,到南北朝時期達到極盛。據《法苑珠林》、《名僧傳抄》等載,這一時期信仰彌勒淨土的名僧有法祥、道矯、僧業、慧嚴、道汪、道法、法盛、縣副、縣斌等。《出叁藏記集》卷十二載,劉宋明帝撰《龍華誓願文》,周颙作《京師諸邑造彌勒叁會記》,齊竟陵文宣王作《龍華會記》,南嶽慧思作《立誓願文》,皆倡彌勒下生閻浮提之說。這一時期僧俗所造彌勒像多不勝數,最著名的有:完成于梁天監十五年(516)的剡縣大佛;北魏獻文帝 (466~471)時所造大同雲岡第十二窟的彌勒倚像,及北魏遷都洛陽後,建于太和、景明、永平年間的龍門石窟大小彌勒像數百尊等等。這些造像的大量出現,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社會上彌勒信仰的風尚。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彌勒造像遠遠超過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造像,說明西方淨土信仰的影響還不及彌勒淨土信仰影響大。兩種淨土信仰差不多同時傳入中國內地,在初期,人們並不看重二者的差別,往生兜率抑或往生“安養”(西方淨土),全憑信仰者本人的信願,其間並無高下優劣之分。如釋道安笃信彌勒,而其嫡傳弟子慧遠則是西方淨土信仰的倡導者。對淨土信仰者來說,往生何處,一任因緣,如虔信彌陀,則往生“安養”;若心系彌勒,則往生兜率。
爾後,隨著《攝論》的譯出,西方淨土的弘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唐懷感《釋淨土群疑論》第二稱:“《攝論》至此,百有余年,諸德見此論文,皆不修西方淨業。”這種觀念,到善導大師出,始有改變。善導提出,佛的本願力弘深無邊,凡夫衆生依恃佛的本願力,一定會被攝受往生淨土。淨土立教,是以救拔凡夫往生極樂爲鹄的,淨土本身是佛的悲願所莊嚴的國土,末法時期的衆生,舍此別無其他解脫法門。此外,隋代天臺宗智者大師在《淨土十疑論》中稱西方易往,兜率難生;西方殊勝,兜率下劣,從而引起了關于兩種淨土孰勝孰劣和往生難易等方面的持久論爭。
玄奘與彌勒
玄奘生活的唐朝初年,兩種淨土在社會上各有大批僧俗信衆(當然兼信兩種淨土的也不乏其人),兩派的爭論處于相持不下狀態。在社會上以彌勒淨土爲題材的造像、畫像仍然很多。信衆所作的大量碑文、發願文、禮贊文,充溢著對彌勒和彌勒淨土的贊美。在這種時代氛圍中,玄奘大師至誠歸敬彌勒似乎也是自然的。據史籍載,大師曾繪觀自在菩薩、彌勒菩薩像各一千幀,以結善緣。在艱苦卓絕的漫漫取經路上,對彌勒菩薩的至誠信仰是激勵他克服一切險阻、戰勝一切磨難的重要精神支柱。《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記載,大師西出玉門關時,苦于無人引路,隨即到附近寺院的彌勒像前啓請,願得一人相引度關,後果然得一胡僧相助度過險關。又在天竺境內,從阿逾陀國,沿殑伽河到阿邦穆佉國途中,遭河賊攔截,幾乎喪命。面臨死亡的威脅,大師鎮靜自若,專心觀想彌勒菩薩,並默念:“願得生徒,恭敬供養,受《瑜伽師地論》,聽聞妙法,成就通慧,還來下生,教化此人。”作此想時,天象驟變,黑風呼嘯,飛沙走石,河流浪湧,船舫傾覆。衆河賊見狀,驚怖不已,感到天神已動怒,害此沙門有違天意,遂向玄奘忏悔謝罪,稽首歸依。
在伊爛拏缽伐多國,大師聽說附近伽監有觀自在菩薩像,能滿足衆人所願,且頗靈驗,于是也持香花前往求請。在像前發叁大願:一願歸國途中平安無難;二願依所修福慧生睹史多宮(兜率天宮),事奉慈氏菩薩;叁願菩薩開示,衆生是否皆有佛性。結果叁願都得到觀世音的允諾。回國後,大師依經譯出《贊禮彌勒慈尊四禮文》,其第一首雲:
至心歸命禮,當來彌勒佛。
諸佛同證無爲體,真如理實本無緣。
爲誘諸天現兜率,其猶幻土示衆形。
元無人馬迷將有,違者知幻未曾然。
佛身本淨皆如是,愚夫不了謂同凡!
知佛無來見真佛,于茲必得永長歡。
故我頂禮彌勒佛,唯願慈尊度有情。
願共諸衆生,上生兜率天,奉見彌勒佛!
這首禮贊文表達了一個重要思想:諸佛示現淨土,是爲導引衆生破迷情,見真佛,識真如,證無爲體。這種思想對理解玄奘彌勒信仰的特異之處是重要的。他將求得福報與精神的解脫、生命的超越與升華結合起來。在其余的叁首禮贊文中,還有“衆生但能至心禮,無始罪業定不生”、“衆生但能修福業,屈伸臂頃值慈尊”、 “但能聽經勤誦法,逍遙定往兜率宮;叁途于茲必永絕,將來同證一法身。”大師將“信、解、行、證”結合起來,無一偏廢,並且特重聽經念誦、修福滅罪的修持工夫,將證法身與得往生等量齊觀,這一切無不顯示出大師對淨土法門的獨到認識。
由于玄奘在當時佛教界的地位及在僧俗信衆中的聲望,他對彌勒淨土的信仰與倡導,在當時産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他與彌勒菩薩的殊勝因緣也得到人們的稱揚、贊歎。據說,玄奘之後的道宣律師有感神之德,曾見天神示現。道宣嘗問起古代傳法僧人德位之高下,問及玄奘,天神贊曰:“奘九生九世修福慧兩業,由善業力,往生兜率天(睹史多天),慈氏內衆,從彌勒問法,悟解得聖。”
玄奘歸敬彌勒之因緣
玄奘歸敬彌勒,除了時代風習的影響外,至少還有以下叁個因素構成“增上緣”。
一、宗派的歸屬。在大乘佛教中,有一種被普遍接受的觀念,即彌勒菩薩是大乘瑜伽行教義的肇起者。按照此派的說法,許多大乘瑜伽行的重要經典的實際作者是彌勒菩薩。無著、世親等大菩薩不過是代爲筆錄而已。如《婆薮盤豆法師傳》載,“無著菩薩往兜率天,聽彌勒菩薩說大乘空觀,爾後數上兜率多天,谘問彌勒大乘經義。彌勒廣爲解說。隨有所得,還閻浮提,以已所聞爲余人說,聞者多不生信。無著法師即自發願:我今欲令衆生信解大乘,唯願大師下閻浮提,解說大乘,令諸衆生皆得信解。彌勒即如其願,于夜時下閻浮提,放大光明,廣集有緣衆,于說法堂,誦出《十七地經》,隨所誦出,隨解其義,經四月夜,解《十七地經》方竟。”又,“無著菩薩亦登初地,證法光定,得大神通,事大慈尊,請說此論。”還有,“如來滅後將千一百余年,彌勒菩薩投適時機,降靈俯接,忘已屈應,爲阿僧伽法師廣釋大乘中義。阿僧伽者,此言無著。法師得一會道,體二居宗,詠言鑒機,凝神物表,欲敷闡至理,故製造諸論。唯識微言,因茲得顯,叁性妙趣,由此而彰,冠冕彜倫,舟舫有識。本論(即《攝大乘論》),即無著法師之所造也。”
玄奘出家之初,就接觸到《攝論》等大乘典籍,“講《涅槃經》、《攝大乘論》、《阿毗昙》,兼通史傳。”作爲大乘瑜伽行派在中國的代表人物,大師對此派的代表性著作《瑜伽師地論》等的重視是不言而喻的。求得完整的《瑜伽師地論》,是大師西行求法的重要目的。既然這些經論皆爲彌勒大士親說,彌勒菩薩又是瑜伽行派的祖師,以祖述彌勒、弘傳唯識爲己任的玄奘一心歸敬彌勒,願生彌勒佛所,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印度大乘師的影響。玄奘大師曾雲:“西方道俗,並作彌勒業,爲同欲界,其行易成。”《大唐西域記》記載了大量有關彌勒信仰的事實和傳說。如此書卷十載,提婆菩薩曾到勝羅漢(一羅漢名)處谘問決疑,羅漢亦難以解答,遂不動聲色地運神通力,往升兜率天請教彌勒。彌勒爲他作了解答,並告訴他,“彼提婆者,曠劫修行,賢劫之中,當紹佛位,非爾所知,宜深禮敬。”同書卷五載,世親、無著與師子覺曾共同祈願往生兜率,觐見彌勒,並相約,無論誰先往生,若能如願親近彌勒,都要回來相告。此外還有關于德光、清辨等大乘師與彌勒菩薩因緣的記載。德光爲活躍于六世紀印度佛教界的著名學者,有“百部論師”之稱。玄奘曾從其弟子密多斯那學習《辨真論》、《發智論》等。德光等人的信仰實踐無疑會影響到玄奘。
對玄奘的彌勒信仰産生直接影響的,當推那爛陀寺寺主、玄奘的親教師戒賢法師。據《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一載,玄奘初到那爛陀寺,戒賢曾向他講述叁年前發生的與彌勒的不可思議因緣。當時戒賢患中風,痛苦異常,欲絕食自盡。某日夜間夢見文殊、觀自在和彌勒菩薩。戒賢即對慈氏禮拜致敬,並問,“戒賢常願生睹史天宮,不知能否如願?”慈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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