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放下
呂沛銘
一、放下乃除執之法門
《法華經》雲:“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于世。”(方便品)所稱大事,乃世尊引導衆生轉迷成覺,使身心得解脫。衆生之迷惑,乃因執著我而産生。既有我之執持,便有我所之偏見及著我、人、衆生、壽者四相,于是引起種種分別心,順我者喜,逆我者恚,繼而生貪瞋癡諸毒及種種煩惱,心爲物欲所蔽,身爲塵境所役,以致陷于生死流轉。
執,梵語abhinivesa,意爲拿取,亦稱計著、妄執、迷執、執持。不知我是五蘊假和合而妄認爲真我,稱爲我執;不知有爲法屬夢幻泡影而妄認爲實有,稱爲法執,我法兩執乃顛倒夢想之根源。吾人學佛,目的在破除我法兩執。佛教雖雲有八萬四千法門之多,然種種皆是破執法門。破執途徑,不外“放下二一字。放下原意是除掉手中物,使自己無負擔,作爲佛語意是除去一切貪欲、邪念、妄想等心內汙垢,使自己達了無牽挂的解脫境界。
放下一詞,最早見于巴利文小乘《雜部經》,其中一段記佛陀向弟子說法雲:“比丘們!我要爲你們說,甚麼是重荷,甚麼是肩負重荷的人
……導致再生的欲望,與貪愛相結合,以一再生存爲樂,這欲望就是求官能享受的欲、永生的欲、暫生的欲,這就叫做負起重荷。……完全的斷愛、休止、放棄、摒絕、舍離,以及下接納欲,這就叫做放下重荷。”巴利文《支部經》另有一段雲:“昔有梵志(出家人),雙手持鮮花禮佛,求佛開示解脫之道。佛說:“放下!”梵志乃放下左手的鮮花。佛再說:“放下!”梵志複放下右手的鮮花。佛叁說:“放下!”梵志不解佛意,乃問佛曰:“我已放下一切了,還有甚麼要放下呢
”佛答:“汝須放下內六根、外六塵、中六識,放得幹幹淨淨,才是汝安身立命處。””此寓言亦見《五燈會元》卷一。其他佛語如看破、離棄、舍掉、除去等,亦放下義。
二、修行之目的是放下
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經》)苦厄無非是執著所引起。《成唯識論蘭萬:“諸識生時,變似我法,此我法相,雖在內識,而由分別,以外境現。諸有情類,無始以來,緣此執爲實我實有,如患夢者,患夢力故。心以種種外境相現,緣此執實有外境。”(卷二有情的生命,是由物質的色蘊及精神的受想行識四蘊所組成。識蘊是受想行叁蘊的主導,故經稱識蘊爲“心王”,受想行爲“心所有”,簡稱“心所”。若從能認識的主體與被認識的對象來看,則色受想行均是被認識的對象,而識蘊是主體。如此,識蘊因執著其他四蘊而生諸苦厄。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照見五蘊皆空,一切執著自然放下。
修行者不但要撇開名利,且要放下一切欲念,在照見五蘊皆空的境界下,才獲得真正解脫。求取名利固是執著,即使修道成佛之欲得心,亦是執著,其他如禮佛而向佛求,印經造像而向功德求,布施弘法而向善果求,越出生死而向涅槃求,如此放不下有所得之心去修行,便是錯用了功夫。誠如大慧宗呆雲:“以有所得心,在前頓放,故不能于古人直截徑要處,一刀兩段,直下休歇。”(《大慧書》卷上;曰梁武帚廣造寺院及經書,達摩祖師評他仍未得道,原因是他的求取功德欲念,仍末放下。
放下二字,在修行中居極重要地位。一個人修行功夫的深淺,全在放得下多少。昔五祖弘忍大師,爲六祖惠能說《金剛經》,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六祖曰:“和尚!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無搖動,能生萬法。”五祖聞言,知六祖得悟,乃開示雲:“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默付本心,令汝自見自悟。”悟識本心乃放下的先具條件:要悟本心,須先修般若、止觀、中道、緣起等法門。悟與修乃相輔而行,缺一不可,否則所學難以實踐。今天放下,明天卻放下下:口頭放下,內心仍放不下:心猿意馬,放下之後又舍不得,如此輾轉反覆,始終放不下。放下萬緣,即見我本來面目。《阿昆達磨發智論》(玄奘譯二亨·“佛言:“當知此日月輪,五翳所翳,不明、不照、下廣、不淨。何等爲五!一雲、二煙、叁塵、四霧、五曷羅呼阿索洛手(即阿修羅之手)。此日月輪,非與五翳相合相應相雜。彼翳未離,此日月輪,不明不照,不廣下淨。彼翳若離,此日月輪,明、照、廣、淨。””(卷叁)明、照、廣、淨,即我之本來面目,要放下五翳,方能得見。
《金剛經》雲:“發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者,應如是知,如是信解,不生法相。”下生法相即是一念不生,以無生滅之心去修般若波羅蜜,方能離念。此種境界惟佛果能證,但佛也是從凡夫起修,且非一蹴而成。我輩凡夫,修學佛道,應循序漸進,初步轉染念爲淨念,乃至染淨二念皆泯,才達“不生法相一境界。佛嘗告弟子須菩提曰:“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又曰:“法街應舍,何況非法。”(《金剛經》)一切法相,本從緣起,當體即空,均是假名。真如本寂,下立一法,故連“法相”亦應放下。
佛告諸菩薩曰:“善男子!譬如天眼之人,觀未敷花,見諸花內有如來,身結跏趺坐,除去萎花便得顯現。二《大方等如來藏經》)意雲除去萎花,即見如來,並無別花顯如來。修行者,祗需放下,並無一法可得。放下迷即成覺,並無別覺可得:放下妄心即現真心,無別真心可得:放下煩惱即顯菩提,無別菩提可得:放下差別即呈平等,無別平等可得:放下汙垢即見清淨,無別清淨可得;放下生死即入涅槃,無別涅槃可得。最後連“放下”之念亦放下,才達到徹底放下。到此境界,則心歸本性,清靜空寂,光潔如鏡,物來則應,物去不留,無絲毫執取。
放下萬緣,談何容易。古今偉人,其所以具高超人格,主要在放得下。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論語·述而》)孔子之所以偉大,將富貴放得下便是其中一因素。孫中山在辛亥革命時,被推選爲臨時總統。革命成功後,以他的德高望重,若要繼續做總統,必得當選,但他退位讓賢,因爲他的革命目的,誠如遺囑所言“求中國之自由平等一,而非要求個人名利。孫先生之偉大,即在于放得下名利。世人遇財富、權力、名譽、聲色而放得下者,爲數幾稀。佛嘗告波斯匿王曰:“世少有人得勝妙財利能不貪著,不起放逸,不起邪行。世多有人得勝妙財利,于財放逸,而起貪著,起諸邪行。大王當知:彼諸世人得勝妙財利,于財放逸,而起貪著,作邪行者,是愚癡人,長夜當得不饒益苦。”(《雜阿含經》一二二九經)世人遇財富不但不能放下,且貪求無厭,以致執迷愈深,造惡業之機會亦愈爲大。試觀新聞所報導刑事案件,特別是劫、詐、騙、盜、貪,無一不是放不下而造成。
叁、禅宗以放下爲公案題旨
禅宗祖師教人善惡兩忘,八風全息,即放下義。禅宗修行,極重視放下工夫。禅典所記公案,不少以“放下”爲題旨,今舉叁例如下:
“徑山大慧禅師開示弟子雲:“尋常計較安排底是情識,怕怖幛惶底亦是情識,而今參學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裏許頭出頭沒。敦中所謂隨識而行,不隨智,以故昧卻本地風光、本來面目。若一時放得下,百不思量計較,忽然失腳,蹋著鼻孔,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更無別智可得。””(《指月錄》卷卅一 )
“中丞盧航,與圓通禅師擁爐次。盧問:“諸家因緣,不勞拈出,直截一句,諸師指示。”通厲聲曰:“看火!”盧急撥衣,忽大悟,謝曰:“灼然佛法無多子。”通暍曰:“放下著!”盧應喏喏。”(《指月錄》卷叁十)圓通之意,謂連佛法亦應放下。《金剛經雲:“所謂佛法即非佛法。”又雲:一我于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乃至無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一意思與此公案相同,言一切法不可執,佛法亦不例外。
“嚴陽尊者,初參趙州,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
”州曰:“放下著!”陽曰:“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甚麼
”州曰:“放不下,擔取去!””(《指月錄》卷十叁,亦見《從容錄》卷五七)所雲“一物不將來”,表示已除去名利,但趙州仍叫“放下著”,示意放下這“一物”之念,嚴陽不解其意,才再問放下甚麼。事實上,嚴陽雖手中無一物,但無形之物(欲念)仍未放下。趙州以嚴陽未悟此意,卻不爲之說破,而引其自悟,故答“擔取去”,意思是“苦放不下則擔取之,使自己受束縛。一嚴陽思考一會,言下大悟。黃龍賦詩贊此公案曰:“一物不將來,兩肩擔不起,言下忽知非。心中無限喜,毒惡既忘懷,蛇虎爲知己,寥寥千百年,清風猶未已。”(《從容錄》卷五七)放下一切,便見萬法平等,無得失之念,無利害之見,無聖凡之別,故;母惡既忘懷”,且“蛇虎爲知己一。
四、虛雲和尚屢以放下訓示弟子
當代禅宗高僧虛雲和尚,屢以“放下”開示信衆,例如在《初用心的易——放下來單提一念》訓話雲:“用功雖說難,但摸到頭路又很易,甚麼是初用心的易呢
沒有甚麼巧,放下來便是。放下個甚麼
便是放下一切無明煩惱。怎樣才可放下呢
我們也送過往生的,你試罵那死屍幾句,他也不動氣,打他幾棒,他也不還手,平日好打陷無明的也不打了,平日好名奸利的也下要了,平日諸多雜染的也沒有了,甚麼也不分別了,甚麼也放下了。諸位同參呀!我們這個軀殼子,一口氣不來,就是一具死屍,我們所以放不下,只因將它看重,方生出人我是非、愛憎取舍。若認定這個軀殼子是具死屍,不去寶貴它,根本不把它看作是我,還有甚麼放不下!……”又在另一開示雲:““萬緣放下,一念下生”是參禅的先決條件,我們既然知道了,那麼如何做到呢
上焉者一念永歇,直至無生,頓證菩提,毫無絡宗。其次則以理除事,了知自性本來清淨,煩惱菩提,生死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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