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官吏的關照下,匆忙出發,趁著黑夜出了玉門關,設法通過了沙漠中的五座烽火臺。
松 本 沖破了這樣嚴密的警戒網,接著好幾天又在流沙的沙漠地帶忍受著饑渴之苦,繼續西行。真是“危難萬千,不能備敘”。關于西域旅行實際經曆的困苦,在前面的“求法的旅程”中,已參照法顯的《佛國記》,詳細地談過。這裏我想只談一談玄奘所走的路線。
野 崎 從第一個西域國家伊吾國到達高昌,在那裏受到國王曲文泰的供養。據說這位國王是熱心的佛教徒,這個國家有數千僧侶。玄奘在講說《仁王般若經》[《仁王般若經》,姚秦鸠摩羅什譯,2卷,正式名稱爲《仁王般若波羅密經》,略稱“王經”。內容是佛爲了給16個大王國護國,使其平安穩定,宣說應該受持般若波羅蜜。與法華經、金光明經合稱爲“護國叁部經”。另有唐不空譯的《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經》二卷,但用的人很少。]時,國王和大臣、高僧們都來聽講。國王親自趴在地板上,讓法師踏著他的脊背登上講臺。
池 田 從《大唐西域記》來看,玄奘所到之處,都描寫了這樣的佛教盛況。西域的綠洲國家都是小國,是人口稀少的共同體社會,大概國王一旦帶頭信奉佛教,舉國都成了信徒。
玄奘接著經過的阿耆尼國和下一個屈支國,據說都是用印度的文字直接讀誦印度傳來的經文,看來佛的教義已經成爲他們的共同體社會的規範。佛法在這些西域國家廣宣流布的情況同以前法顯紀行時完全一樣。
松 本 這裏所說的屈支國,就是叁百來年前鸠摩羅什出生的龜茲國。據說城門口挂著佛像,奏著美妙的音樂來迎接玄奘。畢竟是佛教文化的精華所在地啊!
野 崎 以後玄奘進入現在已成爲蘇聯領土的西土耳其斯坦地區,渡過中亞高原的錫爾河,到達撒馬爾罕。據說這裏從國王到一般平民都信波斯教——即瑣羅亞斯德教[瑣羅亞斯德教,傳說是瑣羅亞斯德(公元前7-6)世紀創立的古代波斯的宗教,亦稱拜火教。從公元前6世紀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就已經傳布到整個伊朗,薩珊王朝時代最繁盛,定爲國教。7世紀薩珊王朝滅亡後,隨著伊斯蘭教的興起而迅速衰落。]。不過也有兩座佛寺。
從這裏往南走,出鐵門,渡過阿姆河,進入現在的阿富汗領土。
池 田 從這裏以南,是以前稱作“月支”的地方。這些興亡頻繁的地方確實是名符其實的“文明的十字路”。
松 本 玄奘終于進入了大雪山——即現在的興都庫什山脈。在山高谷深的山嶺上,在盛夏也結冰的無路的凍土上,他順著峽谷往前走。那裏盜賊橫行,好像隨時都有妖魔出現,走了600多裏,眼前出現了梵衍那國。
據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裏說,這個國家東西二千余裏,南北叁百余裏,位于雪山之中。佛寺有數十處,僧徒有數千人。國王親自把玄奘迎入宮殿。讓玄奘特別吃驚的是立在王城東北山角裏的一座佛像。這佛像高一百四、五十尺,金碧輝煌,光彩奪目。
池 田 這座金色的佛像被8世紀至9世紀入侵的伊斯蘭教徒剝去顔面,一副悲慘的形象至今仍在那裏遭受風吹雨打。13世紀又殺來了成吉思法率領的蒙古大軍,把梵衍那(巴米安)城塞斬盡殺絕,寸草不留。這裏現在被人們稱作“死谷”、“鬼都”。
過去曾經作爲佛都而繁榮的地方,隨著曆史頻繁的變遷,後來竟然變成這種樣子。這恐怕是玄奘從未預想過的。
野 崎 玄奘就這樣越過了庫都興什山脈,終于進入了他向往的天竺——北印度。時間一般認爲是貞觀四年的冬季。玄奘從濫波國到健馱羅國,接著渡過信度(印度)河,從中印度進入東印度。
松 本 可是,曾經産生過“健馱羅美術”[健馱羅美術,指以健馱羅地方(現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一帶)爲中心,在公元後幾個世紀期間繁盛的佛教美術。這種美術以希臘主義的手法來表現佛教的主題,對印度、中亞、中國的美術産生過影響。]的一大佛都中心,在玄奘到來的時候,千余座佛寺、佛塔都已經腐朽傾倒,早已看不到昔日的面影。這裏過去曾經是無著、世親兄弟和脅尊者[脅尊者(Parsva),2世紀初出生于中印度的說一切有部的首老,付法藏第十祖。據說他出家時已經年老,非常努力,曾起誓如不得阿羅漢果,脅(腋下到腰部)不著度,叁年大悟。還說他曾勸說迦膩色迦王舉行了經典結集。]活躍過的地方,玄奘恐怕不無感慨、沮喪吧。
池 田 印度的佛教這時已經日益衰落。剛剛經過的西域國家,有些地方佛教還相當昌盛。而在他那樣向往印度,大多地方僅僅殘留下一些遺迹。不要說是玄奘,就是知道一些過去情況的佛教徒,都會同樣感到悲傷吧。
松 本 實際上據說後來玄奘訪問摩揭陀國時,來到釋尊成道的尼連禅河畔——現在的佛陀伽耶——的菩提樹下,五體投地,悲傷懊惱。據彥悰的《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說,當時玄奘哀歎不已,自言自語說:
“佛成道時,此身在何處度生。而今像法時代,渡萬裏來此,想此玄奘業障何等如此深重。”
據說正當他這樣爲佛法的衰微而悲泣時,恰好因夏安居而會聚來的遠近數千僧人,看到了的樣子,都跟著哀哭起來。
野 崎 以後玄奘被迎進王舍城北郊的那爛陀寺,住在那裏,受到最好的待遇。
這座那爛陀寺裏,主客僧有數千人,主要學習大乘佛教 。據說是當時印度規模最大的寺院,不僅學習其他部派的教義,還研究古典吠陀、因明、聲明、醫學、數學等各種學問。自創建以來已經曆700余年。每天有100多個講座,洋溢著勤奮好學的風氣。
池 田 要說創立700年,那和現在的牛津、劍橋就差不多了。歐洲的這些大學,原先都是以基督教的神學爲中心,近世以後神學研究已經銷聲匿迹了。當然,時代演變的速度有所不同。但是,認真研究佛教的傳統持續了700年,這也是很了不起的了。令人感到佛法哲理真是深遠宏大。簡直就像是一座佛教大學的學府啊!
那裏有一位正法藏戒賢[戒賢(Sila-Bhadra),生卒年月不詳。王族出身,屬婆羅門種姓。入那爛陀寺師事護法,後來統管那爛陀寺,人們稱他爲正法藏。貞觀十年(636年)玄奘就學于該寺時,據說已經106歲。]法師,是一位年過百歲的碩學,玄奘從他那裏學到了很多東西。據說聽過他講說的瑜伽論叁次,純正理論一次,顯揚、對法二論各一次,中論和百論各二次,因明、聲明、集量等各二次。俱舍論僅作過質疑問難。此外,玄奘還熟練地掌握了古代梵文和佛教時代的梵文,讀了很多梵文書籍。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度過了五年的歲月。玄奘當時30多歲。我想他是盡最大的可能把當時天竺佛法哲理的精髓刻印到自己年輕敏銳的腦子裏了。
松 本 以後他踏上旅程,在廣闊的印度次大陸東行、南下。曾經想坐船去僧伽羅國(現在的斯裏蘭卡),結果未能成行。接著又西行到過阿拉伯海的海邊,在印度河下遊渡河北上,從那裏踏上了歸程。
野 崎 據說到達東邊的迦摩縷波國的時候,一度曾想通過西藏去四川。但因道路艱險,有毒蛇毒草,十分危險,才放棄了這個想法。于是又再次越過興都庫什山脈,然後穿過帕米爾高原,經西域南路,終于在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正月二十四日回到故國。前後共17年,當時玄奘44歲。
池 田 有人說玄奘歸國是正月初七,當時46歲,還有的學者認爲這次長途旅行的時間是19年。
總之,這是一次極其艱難困苦的行程。只有直接閱讀《大唐西域記》和玄奘的傳記去實際感受。已經完成了這樣偉大的事業,一切艱難困難都成爲生命的寶貴財富,有時反而會變成愉快的回憶。對玄奘來說,據說他把這次偉大行程的收獲當作唯一的財寶和驕傲,在他回國後的20年期間,一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爲止,都沒有放下他翻譯經典的筆。
進入宗派時代
松 本 我們在前面談過布施浩嶽先生把中國佛教史分爲五期的觀點。根據這個觀點。玄奘歸國的那一年——即公元645年,則是第四期所謂“宗派時代”的開始。這樣的時代劃分意味著什麼呢?從布施先生的觀點來說,就是認爲玄奘的歸國具有這樣巨大的意義。也就是說,在中國的佛教史上,玄奘是帶進“宗派思想”的核心人物。
野 崎 玄奘後來確實被人們看作是法相宗的始祖。看來他在生前就已經是具有重大影響和實力的人物。例如拿佛典的漢譯來說,他曾上奏皇帝,要皇帝承認在他以前翻譯的許多經典全都稱作“舊譯”,把自己翻譯的稱作“新譯”。
總之,玄奘是把他通過這次“偉大的長征”所獲得的名聲和唐太宗極大的政治權力當作後盾,君臨于唐代極其隆盛的佛教界之上。因而在後世的佛教徒中間,對玄奘的評價反而分成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池 田 是呀。就拿剛才所說的“新譯”、“舊譯”的名稱來說,玄奘的翻譯中確有優秀的,但總的來看,未必能說“新譯”都比“舊譯”優秀。很多學者認爲還是鸠摩羅什的翻譯、陳的真谛的翻譯優秀。
另外,在教義方面,從中國佛教史巨大的潮流來看,有的學者認爲玄奘還是有點兒倒退了。比如我們最初就談到過,他對攝論宗義産生了疑問,爲了解明這些疑問而去了印度。但是他在回國後,主要遵循的是他所師事的、繼承護法[護法(Dharmapala),印度僧人,唯識十大論師之一。據說6世紀中葉出生于南印度德拉維達國大臣的家庭,在與國王的女兒結婚的晚上逃走出家。後來精通大小乘教義,住那爛陀寺講說大乘唯識,培育很多弟子。29歲時入菩提寺,專心著述。32歲去世。著有《成唯識論》、《大乘廣百論釋論》等。玄奘的法相宗對他很尊崇,認爲唯有護法傳達了世親的真意。]傳統的戒賢的唯識說,而不是曆來的無著、世親的唯識學,因而攝論宗雖然同是唯識學派,還是衰落了。
松 本 詳細情況省略不說了。攝論宗在唯識論上說到了阿摩羅識(第九識),而玄奘等人的法相宗義只承認到第八識的阿賴耶識。
池 田 另外,玄奘等人的法相宗義主張“無性不成說”的“一乘方便說”。認爲沒有佛性的惡人不能成佛;叁乘是真實,宣說一乘是方便。
從剛才所談的中國佛教史的潮流來看,這些也是大倒退。江南佛教早已認爲沒有佛性的惡人也可以成佛;叁乘是方便,一佛乘才是真實。這一點早在天臺出現以前就已經被看作是佛教徒的共識。現在又把它拉回去了。
野 崎 把法相宗當作一個宗派建立的是玄奘的弟子慈恩大師窺基。[窺基(632-682),京兆長安(陝西省)人。俗姓尉遲,字洪道。又稱慈恩大師、大乘基等。據說身材魁偉,身長八尺。17歲出家,爲玄奘的弟子。23歲時入大慈恩寺。後來與其師玄奘合譯《成唯識論》,並以此論爲中心,創立了法相宗。著作很多,如《法苑義林章》、《成唯識論述記》、《法華玄贊》等,有“百本論師”之稱。]。他作爲《法華玄贊》的作者也是很有名的。但這部書顯然是針對天臺的法華解釋而寫的。這也是一種倒退。
另外,玄奘的門下出現了很多人對其師譯的《俱舍論》作了解釋,後來成立了俱舍宗。
池 田 關于世親與《俱舍論》,我們在這套對話叢書的第二部《我的佛教觀》中已經提到。我們在那裏已經談論過,《俱舍論》是小乘阿毗達磨佛教的基礎教典。因而出家修行者有一段時期學習它是理所當然的。但由此産生獨立的宗派,是和本來的做法不符的。
野 崎 您的意思是說,《俱舍論》始終是“論”,而不是可作依據的“經”。
池 田 是的。就佛教來說,所謂宗派說“宗”,本來是從以什麼經“爲宗”、或什麼是基本上可以尊敬的經文的意思而産生的。如果這是法華經、涅槃經或華嚴經,就應該稱作法華宗、涅槃宗或華嚴宗。也可以說,在釋尊的一代聖教中,根據某個人認爲哪部經文最重要而決定該人的宗派。
可是,玄奘及其門下所開創的宗派,不論是法相宗或俱舍宗,都是從學術上對教理的解釋而産生的。這裏似乎有一個重大的陷阱。
野 崎 那麼,玄奘經受那麼多的苦難,到印度去尋求佛法真理,爲什麼會掉進這樣的陷阱呢?
池 田 這就需要更詳細地了解當時中國佛教界的情況。首先,我想可以把我們剛才所談的情況作出以下的結論。
年輕時代的玄奘,確實勇敢地進行了可以說前無古人的長征,這種入竺求法的精神和行動應該給予高度評價。但是,問題是在他回國之後,盡管有著身體健康已受到損傷的具體情況,還是令人感到他缺乏弘通佛法真理的實踐行動。
大凡所謂宗教的生命,可以說是在不斷弘教的實踐。爲著盡可能濟渡沈淪于苦惱的民衆的布教活動一旦停滯,也就不可能有宗教的生動活潑的繁盛和發展。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歸國後的玄奘確實受到大唐以太宗皇帝爲首的朝廷的尊崇,獲得了衆多的弟子,勤奮地翻譯經典。但也可以說這是帶有貴族佛教色彩的,已經過遠離了真正的大乘佛教的精神。
松 本 另外,《大唐西域記》裏也寫過。玄奘來訪時的印度,佛教早已日薄西山,極其衰落。這一點也是有影響的。
池 田 對照印度和中國的佛教,我認爲以無著和世親出現的4世紀爲界,在此以後,中國佛教比印度佛教處于優勢。在中國,特別是5世紀至6世紀,江南佛教隆盛,在南嶽、天臺出現以後,這一比重令人感到明顯地逆轉過來。
所以,到7世紀玄奘去印度的時代,中國佛教已經達到很高的層次。玄奘帶回的佛教法理之所以看起來大大地倒退,也是由于有著這樣的情況。
野 崎 有道理。是有著這樣的背景。
池 田 不過,從現代的佛教徒的立場才可能這麼說,當時的人們恐怕是不可能理解的。就拿玄奘來說,他在踏入印度之前,是深信那裏有“佛陀之國”而去的。回國之後,他如果能更徹底地研究一下天臺叁大部等,也許能産生另外的觀點。
松 本 順便說一下,據說玄奘臨終時,曾經低聲地說:“啊!看見了白蓮華啦!多大多美的花呀!”這話意味著什麼呢?一向沒有定說。這裏所說的看到了“大白蓮華”,也可以考慮是指梵文法華經題名中的“芬陀梨伽(梵文pundanka)——即“白蓮華”。
《續·我的佛教觀 八 玄奘的偉大長征》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