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與《楞伽經》、《二入四行論》
(日本)石井公成
內容提要:馬祖道一禅師決定了中國禅宗的前進方向。然而,若爲南宗·北宗的圖式以及《六祖壇經》所縛束局限的話,則無法了解馬祖的初衷。馬祖與弘忍及老安同樣,重視《楞伽經》,對于“心”的說明則不僅徹底地基准於《楞伽經》的主張,亦從獨自實踐的立場來追求“心”與“佛”的關系。此外,其也同樣重視與《楞伽經》內容相一致的《二入四行論》。馬祖的“平常心”的主張即是基于《二入四行論》。此種傾向,更爲其徒孫黃檗希運所繼承。我們有必要以《二入四行論》至馬祖的發展爲中心,在注意其對《楞伽經》加以活用的同時,對早期禅宗史進行新的構築。
關鍵詞:老安,《楞伽經》,《二入四行論》,平常心
作者石井公成,文學博士,日本駒澤短期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華嚴思想研究》。主要從事中國、韓國佛教和日本文學、,近代亞洲思想史的研究。
一 前言
馬祖道一禅師決定了中國禅宗的前進方向。雖然唐代的禅僧們周遊各地,各系統的禅僧以及習禅者們交流頻繁,但在八世紀末,最具影響力的人物非馬祖莫屬。必須著重指出的是,在此先應忘卻所謂“南宗·北宗”的分類以及《六祖壇經》,進而對禅宗史加以重新考察。當然,所謂南宗·北宗的圖式給予唐代禅宗的影響是決定性的,而且《六祖壇經》其文本變化的曆史,也與唐代禅宗變化的曆史相重合。然而,所謂的南宗·北宗,誠如胡適博士所指的那樣,不過是荷澤神會所繪的圖式而已。且《六祖壇經》的作成亦受到神會的影響,無非是一部多次被複雜增廣的文獻而已。
當初,馬祖並未自言“南宗”,也不談袈裟傳授。亦不似《六祖壇經》那般去強調般若,更不說“見性”與“無念”。此外,其與《壇經》以及慧能弟子的司空本淨等亦不同,甚至不頻繁用偈文來進行教化。馬祖,並未特別重視《金剛般若經》,而在其議論重點,再叁被引用的卻是《楞伽經》。作爲最古的禅宗文獻的《二入四行論》1被其認識並加以表現之處也很多2。故此,我們不應將馬祖看作所謂的“南宗”的嫡系,也不應將馬祖當作《六祖壇經》中所寫的慧能的繼承人。反之,應先著力於解明從《二入四行論》至馬祖的發展情況,其後針對所謂南宗·北宗圖式的意義以及《六祖壇經》的特色,再作審慎考察。關于慧能,如《楞伽師資記》所示,其爲弘忍弟子中的代表人物,即是優秀的禅僧,也是重要的人物之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作爲曆史人物的慧能與《六祖壇經》中所描繪的慧能,有必要加以區別。
此外,雖然還存有關于馬祖重視神會所施影響的看法,筆者認爲這尚存探討的余地3。馬祖相關的後世文獻中,相當大部分受到神會的影響確屬事實。然而,神會(684-758)與馬祖(709-788)之間,不僅時代相近,且所謂神會獨創的內容之中,被認爲是神會之前就已存在的要素也不爲少數。神會利用了這些原始的思想,來構築了其獨自的思想。故此,神會與馬祖之間若存在共通的要素,也不必將之全歸功於神會的影響。比如“頓悟”,弘忍的弟子之間早已有說,特別是老安及其弟子曾加以強調之點,更成爲近年學界的常識。相傳馬祖曾嗣法於慧能的弟子南嶽懷讓,而懷讓在師從慧能之前,曾參學老安,《宗鏡錄》中曾明言到,懷讓與坦然因得到老安和尚的巧妙“指示”才使得二人同時大悟(T48·940c)。老安的“指示”,因其動目示法而稱名,此基于《楞伽經》所說的“或有揚眉,或有動睛”(T16·493a)。此外椎名宏雄先生所發現的《寶林傳》逸文中,有如下章句。此處寫到,懷讓依坦然之命獨自拜揖老安,並隨老安的教示而得以開悟。
時有坦然禅師,覩讓嗟歎,及命遊嵩山覩安禅師。問曰:“汝何至此。”讓曰:“禮拜和尚。”師曰:“汝須蜜作用。”讓曰:“何者是蜜作用。”安更不言,開眼閉眼。讓于言下,豁然契悟。4
另據老安碑文(《唐文續拾》卷3),弘忍曾施“雙目片言”的教示而使得老安得悟。5“雙目”,即指動目,“片言”,可能是指如玄如妙的謎樣的“一言”6吧。總之,重視《楞伽經》,通過身體動作來示法,以及以異于通常說法的“一言”來教化的方法,已經見于弘忍及其弟子老安,所以馬祖的《楞伽經》重視與其自在的教化方法,應該是接受了此種傳統的。
不過,《祖堂集》卻認爲接受老安教示後僅坦然一人開悟。甚至於《傳燈錄》中也認爲,懷讓不合機緣,才轉赴慧能之處,以強調懷讓與慧能的關系。在師從神秀以及老安的僧侶當中,因多有中途轉赴弘忍的其他弟子處修行之人,所以懷讓參學老安後,轉而師從慧能亦並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其非常有可能同時接受了老安與慧能雙方的影響7。然而,此種場合的慧能,相當有可能與《六祖壇經》所說的慧能不同。
例如,據淨藏(675-746)碑文(《全唐文》997),長期在嵩山師從老安的淨藏,老安沒後即轉投慧能並受其印可,晚年則住於老安曾講道的嵩山會善寺西塔安禅師院。而且,淨藏碑文中,在提到《楞伽經》的“五法叁性”後即講述了“頓悟”8。慧能若是神會所說的排擠《楞伽經》的人物的話,這樣的碑文還會被寫成嗎?就懷讓而言,參學慧能之後,即回到了老安曾隱居的太和山連峰繼續修行,另在老安實行頭陀行的南嶽衡嶽寺附近亦展開活動,馬祖以及石頭都在南嶽之地與懷讓有所關聯。
二 示衆所見《楞伽經》之作用
關于馬祖的示衆,在《宗鏡錄》、《祖堂集》、《傳燈錄》、《天聖廣燈錄》、《四家語錄》等五種文獻之中,一致的部分甚多。此點,誠如柳田聖山先生所指,被稱爲“語本”的馬祖語錄的文本早已被確定,其由後人改作的內容較少9。此點,可以了解馬祖在當時所受的尊崇之高。以下僅列《宗鏡錄》、《祖堂集》、《傳燈錄》的文本,《天聖廣燈錄》及《四家語錄》中馬祖語錄的文本,其系統與《傳燈錄》相近故省略。
《宗鏡錄》第一 《祖堂集》第十四 《傳燈錄》第六
洪州馬祖大師雲,達磨 江西馬祖…,每謂衆曰, 江西道一禅師…,一日
大師從南天竺國來,唯 汝今各信自心是佛,此 謂衆曰,汝等諸人,各
傳大乘一心之法,以楞 心即是佛心。是故達摩 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
伽經印衆生心,恐不信 大師從南天竺國來,傳 佛心。達磨大師從南天
此一心之法。楞伽經雲, 上乘一心之法,令汝開 竺國來,躬至中華,傳
佛語心爲宗,無門爲法 悟。又數引楞伽經文, 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
門。何故佛語心爲宗。 以印衆生心地,悉[恐] 開悟。又引楞伽經文,
佛語心者,即心即佛。 汝顛倒不自信,此一心 以印衆生心地。恐汝顛
今語即是心語。故雲, 之法,各各有之。故楞 倒不自信,此心之法,
佛語心爲宗。無門爲法 伽經雲,佛語心爲宗, 各各有之。故楞伽經雲,
門。 無門爲法門。 佛語心爲宗,無門爲法門。
無門爲法門者,達本性
空,更無一法,性自是
門,性無有相,亦無有
門。故雲,無門爲法門。
亦名空門,亦名色門。
何以故。…………
乃至真如,不屬一切名,
亦無無名。故經雲,智
不得有無,內外無求。
任其本性,亦無任性之
心。經雲,種種意生身,
我說爲心量。即無心之
心,無量之量,無名爲
真名,無求是真求。
值得注意的是,其基于《楞伽經》的記述異常之多。《宗鏡錄》→《祖堂集》→《傳燈錄》的順序中,雖《楞伽經》的作用已經漸漸變微,而即便是《傳燈錄》中還是含有大量關于《楞伽經》的記述。其原因估計是,馬祖以重視《楞伽經》而聞名,以致于後代無法簡單地將之否定甚至舍棄吧。
《宗鏡錄》中,馬祖先講述了,達摩傳“大乘一心之法”,並以《楞伽經》證明了“衆生心”,認爲兩者爲一體的行爲。此點,估計是受到淨影寺慧遠以來所提倡的,論說“衆生心”才是“大乘”,才是“一心”的《大乘起信論》是基于《楞伽經》發展而來的傳統說法的影響吧。《傳燈錄》中,《起信論》的引用,除宗密的記載外,僅限于馬祖與其門下而言的話,正如沖本克己先生所指的那樣,此種現象當與禅宗成立史有所關聯10。
此外,馬祖亦認爲《楞伽經》提倡“佛語心爲宗,無門爲法門”。這是基于四卷《楞伽》的“大乘諸度門 諸佛心第一”(T16·481c)以及“第一義法門 遠離于二教”(487b)等文,以自己的語言而述成的。而且,馬祖在說明“佛語心”之時,還講述了“即心即佛”。《楞伽經》的“佛語心”即是buddha-vacana-h
daya(佛言的心髓),此雖原指唯識系的五法叁自性說,馬祖卻將“佛語心”與《二入四行論》雜錄所用的“佛心”同視之,並斷言衆生心即是“佛心”。另馬祖又基于“佛語心”,將“今語”解作“心語”。此與早期的禅宗文獻中經常可見的自由的觀心解釋的手法相同。
因爲馬祖認爲“心”即是“佛”,所以其衆生的言語即是“佛心所語”。如汾州無業不解“即心是佛”時馬祖所述的那樣,“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即“不了之心,方是即心是佛”,而此就是基于上述理解而成的。於日常生活中重視言行的馬祖的自在教化,其實與其頻繁引用《楞伽經》進行示衆的內容是相一致的。
《宗鏡錄》中,錄有馬祖對“無門爲法門”的詳細說明,其結論部分引用了四卷《楞伽》中“智不得有無”(T16·480a),“種種意生身,我說爲心量”(T16·500b)以及“無心之心量 我說爲心量”(T16·500b)叁處進行了實踐性的解釋。即,不束縛於經典的前後關聯,於自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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