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的思想與時代精神
[日本]伊吹敦
論文提要:筆者在這篇論文裏企圖的是如下:首先確認馬祖道一的思想之後,由于把它跟北宗、荷澤神會比較起來,把馬祖置于禅思想的完成者。然後,由于注視當時的圍繞叁階教的動向,闡明當時的人們對佛教的需要是什麼。最後,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關于馬祖禅的爆炸性擴大和時代精神之間的關系也進行了考察。
關鍵詞:馬祖道一 荷澤神會 飛錫 念佛叁昧寶王論
作者伊吹敦生于1959年,日本愛知縣人,1983年早稻田大學畢業以後在該校大學院研究,曾爲東方研究會專任研究員、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等,現任東洋大學副教授。
前 言
後世,禅宗人士主張:曆代祖師以《以心傳心》的方式,按照原樣傳來釋迦牟尼的絕對性悟道。悟道是根據禅體驗的,而禅體驗本身確實是基于人之本性的。因此,我們可以說,它具有絕對性、普遍性,也就是說,是超越曆史的真理。可是,構成禅思想的要素絕不只是禅體驗而已。對于禅體驗賦予如何的地位? 怎麼表達這個禅體驗? 怎麼使禅宗的立場正當化? 怎麼理解禅宗和他宗之間的關系? 從早期以來,禅宗人士就對于這種問題反複思索。這些思索就是曆史性研究的對象,所以,禅思想史作爲研究領域可以成立。
從這個“禅思想史”的觀點來說。馬祖道一(709-788)正是最重要人物之一。馬祖培養很多優秀的弟子(根據沩山靈佑(771-853)所說,他培養八十四個善知識,又宋代所編輯的《景德傳燈錄》(1004年成立)記載一百叁十八個弟子的名字),立刻把禅宗史的潮流吸引于自己的方向了。他怎麼能完成這樣的事業呢? 其原因的闡明,當然是很重要的研究課題。
在早期禅宗史上,只有荷澤神會才留下了比肩于馬祖的腳印。他對盛極一時的北宗舉旗造反,結果,他被貶逐,可是,終于讓人承認慧能和自己的地位了。用胡適的說法來說,神會確是“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禅學的建立者”。不過,他是由于跟中央的政治勢力結合起來,才能完成這個事業的。從神會的行動看來,我們可以推測,他經常注視著中原的情況,等待進出中央的機會。跟他相比,我們不知道馬祖和顯貴人士的關系,而且他終生沒有離開外地了。雖然如此,他只以思想的魅力吸引衆人,終于改變禅宗的曆史了。
正因爲如此,爲了探求馬祖禅不僅成爲禅宗的正統派,甚至占有中國佛教之主流的原因,我們首先要明確馬祖思想的特征。不過,這還不充分。馬祖禅既然被社會受到了,其特征是一定跟人們的要求一致的。那麼,當時的人們正需要什麼思想? 馬祖禅怎麼適應他們的需要呢?爲了闡明馬祖禅的曆史性意義,我們應該解決這些問題。
這些問題是很重要的。我們必須從各方面來研討,不能輕易地下結論。本拙稿只是依據很少資料來整理的現階段試論而已。
一 馬祖思想之概要
首先,我們依靠傳到現在的《江西馬祖道一禅師語錄》明確馬祖思想的概要。當時,作爲馬祖思想的象征盛傳于世的是如下的“即心是佛”之說:
汾州無業禅師參祖。祖睹其狀貌瓌偉,語言如鍾,乃曰。巍巍佛堂,其中無佛。業禮跪而問曰。叁乘文學粗窮其旨,常聞禅門即心是佛,實未能了。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業又問。如何是祖師西來密傳心印。祖曰。大德正鬧在,且去別時來。業才出,祖召曰。大德。業回首。祖雲。是什麼。業便領悟禮拜。祖雲。這鈍漢,禮拜作麼。(1)
我們從“常聞禅門即心是佛,實未能了”這個無業的語言,可以窺見這個說法引起的反響之大。根據馬祖,“即心是佛”的意思是:“心”的 即今“未了”之活動就是“佛”。可是,這絕不是只有思考上的理解就行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上直率答應別人之招呼的當場,應該直接領會的。在如下的示衆裏,這個思想明顯地被表現出“平常心是道”:
示衆雲。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何爲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是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雲何言心地法門,雲何言無盡燈。(2)
“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之“心”,絕不是如“見性成佛”之“性”那樣的本質概念,而是不斷活動的現象性“心”。馬祖的“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 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等說法,明確地證明這個事實。這個日常性喜怒哀樂之心,就是從來的佛教所認爲應該否定的,可是,馬祖承認它的絕對性價值。
根據他的看法,我們雖然陷入“是非”“取舍”“斷常”等分別,經常胡思亂想,但是,我們所過的“行住坐臥,應機接物”之人生本身,成立于本來超越那些分別的領域,也就是說,我們原來是“法界”的住人。因此,我們只要領會這個事實,而跟自己的人生打成一片,就行了。要是如此,弟子的指導,除了使他注意到那個事實以外,就沒有了。因此,老師應該充分理解弟子心的微妙變化,爲他提出注意到的機會。在跟無業的問答之中,馬祖讓他做“回首”這個日常性行爲,用語言促使反省。可是,作爲更有效的方法,他有時抛出自己的身體活動而達到其目的。比如說,在如下的問答之中,他給弟子“便與一蹋”:
洪州水老和尚,初參祖問。如何是西來的的義。祖雲。禮拜著。老才禮拜,祖便與一蹋。老大悟,起來撫掌,呵呵大笑雲。也大奇,也大奇。百千叁昧,無量妙義,只向一毛頭上便識得根源去。便禮拜而退。後告衆雲。自從一吃馬師蹋,直至如今笑不休。(3)
因爲我們不能逃出分別之領域的根本原因在于依靠語言之點,所以,縱然用語言指導弟子,由于其語言,他可能更陷于分別之中。因此,馬祖跟對方同樣地活動起來,促使他注意到這個本來超越分別的人生。這就是馬祖禅的顯著特征之一的能動性禅風,即“大機大用”。
以上,我們通過“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大機大用”窺見馬祖的思想了。以一言敝之,它就是徹底肯定實際人生的思想。不過,馬祖禅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也就是說,他以“語錄”之形式表現出這樣的思想。“語錄”這個形式非常方便于描寫悟道之人的生活,可以說,馬祖的思想獲得這個表達方法,才可能十分發揮其獨自性意義。
隨著馬祖禅的流布,這樣的思想和表達方法漸漸地傳開,終于成爲禅宗的常識了。雖然後世的禅宗人士,如“拈花微笑”的公案所表示,把它看做世尊以來的曆代祖師繼續傳來的永遠不變之真理,其實,這樣的思想就是被馬祖道一所創造的新思潮。以下,由于概觀早期禅宗史,再確認這一點。
二 早期禅宗史上的馬祖
禅體驗本身具有普遍性性格。不過,關于對禅體驗賦予如何的評價,禅宗史上有種種的見解。從很早時期以來,禅宗(包括由于荷澤神會的批判,後世被指責爲“漸悟”之北宗在內)規定自己的立場爲“頓悟”。所以,對于這個問題的見解之差異集中于這一點:“頓悟”的內容如何?
北宗強調,修行禅定的結果,我們可以獲得禅體驗。因此,在北宗,爲了獲得禅體驗,種種功夫被想出了。比如說:
和。向前遠看,向後遠看,四維上下一時平等看,盡虛空看,長用淨心眼看,莫間斷。亦不限多少看。使得者,然身心調,用無障礙。(《大乘無生方便門》)(4)
初學坐禅看心,獨坐一處,先端身正坐,寬衣解帶,放身縱體,自按摩七八翻,令腹中嗌氣出盡,即滔然得性,清虛恬靜,身心調適,能安心神,則窈窈冥冥,氣息清冷,徐徐斂心,神道清利,心地明淨。觀察分明,內外空淨,即心性寂滅。如其寂滅,則聖心顯矣。(《楞伽師資記》)(5)
又,有時候,北宗文獻描寫禅定中的具體心理,如下:
更重教汝,好自閑靜身心,一切無所攀緣,端坐正身。令氣息調,征其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好好如如,穩熟看,即及見此心識流動,猶如水流陽炎,葉葉不住。既見此識時,唯是不內不外。緩緩如如,穩看熟,即反覆溶消,虛凝湛住。其此流動之識,飒然自滅。滅此識者,乃是滅十地菩薩衆中障惑。此識身等滅已,其心即虛凝淡泊,皎潔泰然。吾更不能說其形狀。(《修心要論》)(6)
他們把這樣的心理之出現看做“滅十地菩薩衆中障惑”,而且,在下文中,他們把它稱爲“頓超佛地”,也就是說,“頓悟”。
問。佛子,心湛然不動是沒。言。淨。佛子,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淨心,頓超佛地。和擊木。一時念佛。(《大乘無生方便門》)(7)
在北宗也有,獲得“開悟”的體驗之後,我們應該在日常生活中維持它的看法。下文明顯地表現出這樣的看法:
能得於行住坐臥中,及對五欲八風,不失此心者,是人梵行已立,所作已辨,究竟不受生死之身。五欲者,色聲香味觸。八風者,利衰毀譽稱譏苦樂。此是行人磨煉佛性處,甚莫怪今身不得自在。(《修心要論》)(8)
可是,在北宗,這只是次要問題。北宗把重點放在禅體驗的獲得,沒錯。當時,他們所提倡的“我們真地可以獲得開悟”這個主張本身有劃時代的意義,所以,只要突出其主張,他們一定可以受到一般的注目了。
北宗也有把“佛”尋求于自己“心”的思想,如下:
如來者,號汝自性本心。心無相貌,汝心看無所處時,即是如來。心不著一切,則名爲如。不看時,如心即去,汝常看,汝心即來,故稱如來。汝若將如來有眼有相貌有叁十二相,作此解見如來時,真是著魔人也。(《頓悟真宗金剛般若修行達彼岸法門要訣》)(9)
不過,上文所言及的“心”徹底是達…
《馬祖的思想與時代精神(伊吹敦)》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