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江上傳風雅,靜中時卷舒”(卷六),〈山中寄凝密大師兄弟〉雲:“一爐薪盡室空然,萬象何妨在眼前,時有興來還覓句,已無心去即安禅。”(卷七)等等,在詩禅的世界裏,齊己已得來去自如,隨意舒卷之樂。他常在禅余味詩,〈謝孫郎中寄示〉雲:“一念禅余味國風”(卷七),也常爲吟詩入禅,〈記懷東林寺匡白監寺〉雲:“閑搜好句題紅葉,靜斂雙眉對白蓮”(卷七)、〈靜坐〉雲:“風騷時有靜中來”(卷八)〈道林寺居寄嶽麓禅師二首〉之二雲: “禅關悟後甯題物,詩格玄來不傍人”(卷八),如此出入詩禅,想吟即吟,“無味吟詩即把經”(卷九〈荊渚偶作〉)“住亦無依去是閑”(卷八〈林下留別道友〉),完全純任自然,充分實踐詩禅合轍的妙旨,形成詩僧崇高玄妙的形象。
(叁 ) 幽棲樂道,蔚爲林下風流
齊己在詩禅統一的生活中,寫下不少幽棲山林的作品,融攝著山中人觸目所及的各種清景,以詩題來看,如〈對菊〉〈石竹花〉(卷十)〈片雲〉(卷九)〈看雲〉〈觀雪〉(卷八)〈秋空〉〈聽泉〉〈早梅〉〈新燕〉〈落葉〉(卷七)……等等。齊己常以幽寂的景象來象喻內在勝境,例如〈片雲〉雲:
水底分明天上雲,可憐形影似吾身,
何妨舒作從龍勢,一雨吹銷萬裏塵。(卷九)
這首詩以天光雲影象喻內在靈臺與多幻的色身,意義在“吹銷萬裏塵”上,拂去塵埃正是禅者心境努力的方向。又如
……舊栽花地添黃竹,新陷盆池換白蓮。
雪月未忘招遠客,雲山終待去安禅。……(卷九)
這首詩中的“花地”“黃竹”“白蓮”“雪月”“雲山”都是齊己禅心的譬喻。這些幽棲山林的意象中,齊己用得最多的是“苔藓”與“青山”。如:
苔床臥憶泉聲,麻履行思樹影深。(卷九〈誡廬山張
處士〉)
白蓮香散沼痕幹,綠筱陰濃藓地寒。(卷九〈中秋夕怆
懷寄荊幕孫郎中〉)
門底秋苔嫩似藍,此中消息興何堪。(卷九〈庚午歲九
日作〉)
何峰觸石濕苔錢,便遂高峰離瀑泉。…
長憶舊山青壁裏,庵閑伴老僧禅。(卷八〈看雲〉)
晴出寺門驚往事,古松千尺半蒼苔。(卷八〈自贻〉)
花院相重點破苔,誰心肯此話心灰。(卷七〈靜院〉)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點苔痕滿粉牆。(卷七〈題東林十
八賢真堂〉)
更有上方難上處,紫苔紅藓峥嵘。(卷七〈題南嶽般
若寺〉)
煙霞明媚棲心地,苔藓榮纡出世蹤。(卷七〈寄廬嶽僧
〉)
不放生纖草,從教遍綠苔。(卷一〈幽庭〉)
“苔藓”是齊己詩中最大量的意象,揣其詩意,不止是山景的描摩而已,常常是暗喻心中禅悟的痕迹,是“春”訊,也是“道”的消息,是他靜坐或經行所遇的心象,應是齊己心田靈山百草中的一抹抹鮮綠,他常“冥心坐綠苔”(卷二〈山寺喜道者至〉)“靜依青藓片”(卷二〈落花〉),苔錢點點如心痕處處,苔藓青青如隱者如如,這應是齊己幽棲樂道,取象自然,以顯示出虛靜心靈的一種方式。“青山”的象喻也是如此。如:
近來焚谏草,深去覓山居。(卷一〈寄王振拾遺〉)
盡應生白發,幾個在青山。(卷一〈寄勉二叁子〉)
無窮芳草色,何處故山青。(卷一〈送休師歸長沙甯觐
〉)
白有叁江水,青無一點山。(卷一〈渚宮江亭寓目〉)
重城不鎖夢,每夜自歸山。(卷二〈城中示友人〉)
萬古千秋裏,青山明月中。(卷二〈遇鹿門作〉)
長憶舊山日,與君同聚沙。(卷二〈寄懷江西僧達禅翁
〉)
孤舟載高興,千裏向名山。(卷叁〈送人遊衡嶽〉)
名山知不遠,長憶寺內松。(卷叁〈懷道林寺因寄仁用
二上人〉)
“青山”應是齊己心中道場的象征,“舊山”“故山”是齊己曾棲止的東林、道林等等,覓山修行,名山參訪,也是齊己靜修的方式,就如他〈戒小師〉要參“禅宗異嶽”(卷十一)一樣,青山是他永恒的依止,山中明月是他會心處,〈寄明月山僧〉雲:“山稱明月好,月出遍山明,要上諸峰去,無妨半夜行。 ...... ”(卷二)齊己幽居山林,爲參心頭一片青山明月,遍尋諸峰,屦痕成苔,除青山苔錢外,白雲、飛鳥、流泉、攀猿,都是他隨手可得的意象,但齊己全集中譬喻最得深味,使用頻率最高的,還是此“青山-苔藓”的象征。〈遠山〉一詩尤其明顯:
天際雲根破,寒山列翠回,幽人當立久,白鳥背飛來。
瀑濺何州地,僧尋幾峤苔,終須拂巾履,獨去謝塵埃。
(卷叁)
雲破山青,如去迷妄返真性一般,是僧人幾度峰回,尋尋覓覓之後的成果,這種尋覓的巾履痕迹最終也應一掃而空,才是真正離塵入淨。〈遠山〉一詩全是齊己幽棲山林,參禅樂道的生活示現。
齊己詩中全部都是運山林之景入尺幅之中的作品,山林是他生活的重心,即使身在城中,位居渚宮僧正,也是思入山林,寫的盡是〈山中春懷〉〈江上夏日〉〈林下留別道友〉〈道林寓居〉〈憶舊山〉〈山中答人〉等居山、慕山、愛山、樂山的生活。他承繼禅宗詩僧妙喻的方式,以詩“示道”, (注 20) 也爲後代文士展示“林下風流” (注 21) 的清雅詩風,其《風騷旨格》指出詩有十體,“高古”“清奇”“遠近”“雙分”...... 等等,都與山林所悟有很大的關系,其中論詩之二十式,也多用禅語,如“出入”雲:“雨漲花爭出,雲空月半生”,“高逸”雲:“夜過秋竹寺, 醉打老僧門”..... 等等,(注22) 這種詩歌美學理論與其白蓮詩作,其審美情趣均指向幽深清遠的林下風流。覃召文《禅月詩魂》指出:“詩僧常把自己的自然旨趣稱爲“林下風流”,所謂林下即林泉之下,代指幽僻之所。... 指僧侶于林泉深處領略到的幽絕之境、閑適之趣。 ” (注 23) 我們證諸齊己詩,也全然是這種取境偏高的林下逸風。
四、齊己詩禅的文學意義
齊己之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完全難以言诠,只能以詩示機,其意義很難確論;但齊己之詩,以禅入詩,並且以禅論詩,理論與創作兩方面都有具體成就,值得在詩歌曆史及詩學理論史上予以確認。前人對齊己的詩禅已多所評論,《全唐詩話》、《逸老堂詩話》《一瓢詩話》《石洲詩話》等 (注 24) 或選品其詩或評比其格,但終隔靴搔養, 不知其味。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最能概括道出詩僧的面貌:
自齊、梁以來,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猷、惠休、寶
月之俦,馳驟文苑,沈淫藻思,奇章偉什,绮錯星陳。
...... (至唐)有靈一、靈徹、皎然、 清塞、無可、
虛中、齊己、貫休八人,皆東南彥秀,共出一時,已爲
錄實。
在辛文房所提出的八位詩僧中,皎然、貫休、齊己應爲其中翹楚。(注 25) 四庫全書即以叁人並列,(注 26) 並且稱許齊己五言律詩風格獨遒,這才看出齊雖頗沿武功一派,而風格獨遒。”己在詩歌曆史上的地位。我們如以“詩僧”的角度來看,齊己確實是詩歌曆史上缁流作風承先啓後的重要人物。他之前有寒山、皎然等人,他之後更開啓了宋代九僧、叁僧、詩僧惠洪、道潛等名流,這是齊己在詩歌曆史的第一個意義。
齊己的作品清雅幽峭,詩體的美學典型上比寒山、拾得或更早的佛經偈頌更上層樓,是唐詩中可以登堂入室,神韻獨隽的作品。唐詩僧尚顔〈讀齊己上人集〉曾雲:“冰生聽瀑句, 香發早梅篇”(《全唐詩》卷 848 ),所稱頌的便是齊己這種冰雪高致。〈早梅〉也是齊己名詩,中有“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孤根一枝,幽香素豔,齊己詩傳禅心,詩也因禅而透徹冰清。明胡正亨《唐音癸簽》雲:“齊己詩清潤平淡,亦複高遠冷峭。”(《唐音癸簽》卷八)正是對齊己這種風格的肯定。四庫提要雲其:“風格獨遒,猶有大曆以還意。”(見注 26 )。孫光憲序《白蓮集》雲:“師趣尚孤潔,詞韻清潤,平淡而意遠,冷清而□□。”當世鄭谷郎中也肯定他:“高吟得好詩”,“格清無俗字”“其爲詩家流之”,(注 27) 凡此可見齊己詩清幽獨勝,置之詩歌曆史,亦能典型獨立,這是齊己在詩歌曆史上的第二個意義。
齊己《風騷旨格》承皎然《詩式》而下,以詩僧論詩,其影響或不及皎然“取境”說之深廣,但從“六詩”“六義”到“十體”“二十式”“四十門”等等,內容多出新見,以禅的視野,爲詩歌提供不少美學勝境。即使《白蓮集》中,齊己論詩論禅處,如“禅心靜入空無迹,詩句閑搜寂有聲”(卷九〈寄蜀國廣濟大師〉)“扣寂頗同心在定”(卷七〈寄曹松〉)“禅外求詩妙”(卷六〈自題〉)等等,也都有以禅寂之法求詩格之妙的正法眼藏。這是以禅喻詩的前身,也是禅學提供詩學的新境界。是齊己在詩歌曆史上的第叁個意義。
中國文學上,特別是詩歌與詩學上,詩禅共命的曆史從唐代已奠定好基礎。(注 28) 齊己詩實踐了詩禅之間由矛盾到統一的過程,成就了幽棲樂道的清幽詩作,蔚爲唐宋以下文學風尚的林下逸韻,同時又以禅論詩,喻顯詩歌幽微勝境,成爲詩禅文化史上韻姿幽迥的生命,這是“詩僧”自覺下,貢獻詩禅的大丈夫行徑,應是晚唐詩史上不可抹殺的一頁。
提要
“詩僧”是詩禅合轍的文化側影,其曆史起于東晉,至中晚唐而勃興。本文觀察詩僧形成的曆史,選定晚唐詩僧齊己爲代表,來突顯詩禅結合的文化樣態與文學成就。全文分四小節,首節略述詩僧發展之曆史。第二節以齊己與《白蓮集》爲內容,介紹齊己生平梗概及“白蓮”意象的精神意義。第叁節論《白蓮集》中的詩禅世界,歸納齊己白蓮世界對“詩僧”意涵的認同、齊己調和詩禅的努力、齊己創造幽棲山林的“林下風流”美典。第四節爲結論,分別從詩僧發展的角度、詩作清幽孤潔的意境、詩格妙旨的正法眼藏等叁方面,肯定齊己詩禅世界在文學上的意義。
(注1…
《晚唐詩僧齊己的詩禅世界(蕭麗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