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教) 行足 (觀) 至清涼地”爲主眼,而此觀即是叁觀,教即是四教,天臺教義便是依此複雜之極的叁觀四教的綱格而形成,因此,亦可以說,天臺的教義也就是皆由因緣所生法的四句而起。此四句是諸佛不思議解脫,故在天臺的立場言,循此産生的教觀思想,也就無異視爲整個佛教的思想。
這一則話,不可否認的,已經清楚地指出了,天臺的根本思想,就是根據中論的因緣所生法一偈的空義而來,然而它的空卻衍生出了“因緣所生四句即是心”,用心來攝納了因緣生的法性空義。此在認識龍樹思想的人,一眼就可看出,它已經開始變質了,變得脫離原來的軌則了,盡管它仍然不斷地強調說,因緣所生法是教觀的根本,可是已經從非心非物的緣起義蛻變爲唯心的因緣義了。雖然作者沒有明顯地把此一要點剖析出來,但此一則是關系天臺教觀脫離龍樹思想的重大因素,他也似乎未完全疏忽,只是未予以批評罷了。按理說,天臺的空觀,既是依據中論的因緣所生法而來,應該和僧肇一樣,最能接近龍樹的思想,可是實際上,它卻特別接近了法華、涅槃一系的經教觀念。這也許就是所謂中國的民族性,和中國特殊的文化形態所致。在未詳述天臺的 空觀之前,作者又將叁論宗對“空”的理解,作了一概略性的敘說。他敘說叁論宗的“空”義,目的便在幫助讀者對天臺的“空”義,有更進一層的深邃了解。他在介紹叁論嘉祥的中觀疏的“空”義時,先有這樣一段話說:
天臺智顗禅師對于此偈 (指“因緣所生法”偈) 的解釋和所畀予之位置,自僧肇以後,在南北朝時代諸師的解釋中,可以說是最爲重要的。此一時期的文獻,史上非常貧乏,只有從淨影寺慧遠和嘉祥寺吉藏的著作中獲得一些要略只爪。可是那些著作中,尤其是吉藏的,製作钜大,僅僅二谛的問題就複雜非常繁述無比,此處我們也無暇細論了。現僅就中論偈的叁種解釋,略爲陳述,以便與天臺的解釋作一對照,藉能清楚地知此兩者之異同。
由此可知叁論和天臺都是發展空義的,依照叁論宗史的說法,叁論的空義是直接承繼僧肇、法朗此一系統的空義下來,一般的說法,亦即公認此一宗是直承龍樹之精神的。天臺則是由北齊慧文、南嶽慧思此一系統下來,雖以龍樹的“空”義爲宗要,而實際卻是以法華、涅槃等經教爲重心。因此,不論如何,在宗義的發揮上,天臺與叁論是有其重大差別的。本文的作者並未從兩宗的全盤問題上討論,只直接地就其同樣承受中觀的因緣偈作比較解說,判別出天臺與叁論間的空義異同。所謂同,系就因緣偈的共據說,所謂異,則是彼此發展後的空義上看。在“同”一方面,作者引吉藏的話說:“略明因緣,凡有叁義:一者因緣即空義……。二者因緣是假義……。叁者因緣是中道義。”此稱爲叁是,此種解釋,作者說與天臺相通。如何相通法?他引四教義和維摩玄疏的“叁觀義”作證。叁觀義是借用璎珞經的名相而來的,即從假入空觀,從空入假觀,中道正觀,此一次第的叁觀,玄疏記載是:
一、明從假入空觀相者,……是觀因緣即空,不生生,無生四谛,入空叁觀其功齊此。……
二、明從空入假觀者,……即是觀因緣亦名爲假名,生不生,無量四谛。……叁、明中道第一義觀者,……此是因緣即中道,不生不生,證無作四谛。
作者說:這樣的诠釋,和嘉祥及其以前的叁論學派的叁義,是沒有什麼差別的。在天臺,因緣所生法一偈,也就通稱叁谛叁觀的叁谛偈。這在“四教義”的叁谛偈裏,可以看得出來,中論的因緣所生法偈,在天臺的教義中,確是占有極高的位置和評價的。作者論述此一則的時候,乃是再叁致意,不厭其詳的博引了不少資料,爲其佐證。
叁谛叁觀,乃是天臺思想的總樞,他在指出叁谛叁觀兩者的關系時說:“以中論偈四句配叁觀,首次出現者在“摩诃止觀”五上,若一法一切法,即是因緣所生法,是爲假名假觀也。若一切法即一法,我說即是空,空觀也。若非一非一切者,即是中道觀。”此中假觀與空觀的順序改變,在“法華玄義”的十界陰境裏,是依據俗谛、真谛、中道第一義谛的叁谛,而解明一切陰入界與一法界的關系的,因承繼此種關系,故就在一法和一切法的關系方面,乃表現了自肇論以來所傳述的有、無、真此種關系的思考。此一論法,作者又接連著說,亦可以適應于一空一切空的關系,如其接著上文又引說:
一空一切空,無假而不空,總空觀也。
一假一切假,無空而不假,總假觀也。
一中一切中,無空假而不中,總中觀也。
(即中論所說不可思議一心叁觀)
此即所謂叁谛叁觀的重要論據。“衆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爲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原只是中論四谛品裏的一首偈而已,可是在天臺則由這首偈一衍生而竟衍出了無量義,“法華玄義”中的表解說明,就使人幾有歎爲觀止之慨。天臺宗相沿自稱爲遙接龍樹的思想而來,僅就叁谛叁觀的思想根源而言,當然,也不無道理,但是就以其與叁論作一比較看,便知其乃是已經轉化了龍樹的觀念。純粹的緣起空義,卻轉爲了一心叁觀以“心”爲向的空義。勿怪乎世人常稱佛教是唯心的,原來亦即是由這些後起的宗義看,實際上它與印度佛教的本來旨趣,並不相幹的。自然,印度佛教一部分妄識論的發展,加上中國佛教唯心的傾向,就據此而言,強調佛教是唯心的亦未嘗不可,但問題是,即使說佛教是唯心的,此唯心的意義亦與近代西方哲學上唯心論不同,如不細察此中差別,竟一概等同視之,那就難免魯魚亥豕,謬以千裏了。
本文作者在指出天臺的空觀與中論的原義不同,大體上只注意到由二谛演變到叁谛,由空假演變到叁觀,而未注意到從中論到天臺,其 (空) 本質意義上的轉變。作者的意趣,旨在陳述中國佛教順著中論的因緣偈漸次展開具有中國特性的空觀,此空觀與印度的原義雖有差異,但其差異也可說是發展的,或外延的。雖然發展到了某種地步,也會改變“原質”,但原質的內涵,亦仍多少具有其實際相續性的連貫意義。這意義如不過份苛求,以學院式的批評作斷論的話,則也不妨說是本質意義未曾改變。作者囗入氏也許對中國佛教有其特別偏好,故在論述中除了作文獻上的詳勘,細察空義展開的來龍去脈外,並未下任何批評或針砭,他只是陳述一切,而不作斷論。只是說明中國人理解“空”的過程和發展的新義,而不作說明經過這樣理解的“空”後,會爲中國人的世界觀、宇宙觀,或人生的價值問題、生命問題,帶來些什麼影響?對整個佛教又會有些什麼新的助益或推展?在世界思想史上,又會添加了什麼特色?這些都是作者未曾思考,未曾予以透過資料的分析而加討論的,此種只止于學究式的寫法,也是日本學者大多數人的共同辦法,很少有人在學究式的條分縷析之外,再進一步注意到開闊性的思想問題。故就此而言,本文在日本的學壇上,也許不存在缺陷,但就我們的要求而言,當然,亦就有其無可彌補的遺漏了。整個說來,這篇論文仍是有其相當貢獻的,特別是針對我們學術界大多數的“空疏”的毛病來說,那則無異是一篇相當寶貴的值得借鏡的論述了。
六十二、七、十一于華岡
《“空”之中國的理解與天臺的空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