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一篇《證道歌》中,提到頓悟的地方,如“頓入無生知見力”、“自從頓悟了無生”等等,卻有近十處之多。
其次,就最關鍵的概念“心”來說,二者的理解表現出極大的分歧。《證道歌》中的心指的是真妄合和的心:“善惡之源,皆從心起……當知心是萬法之根本也。”(注:《淨修叁業第叁》,同上第125頁。)解脫之道是以此心契合真如之理:“叁智一心,般若之照常明。境智冥合,解脫之應隨機。”(注:《優畢叉頌第六》,同上第130頁。)而《證道歌》卻是判此心爲僞妄,采取了消解的方式。它說道:“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除光始現,心法雙忘性始真”、“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此心意識。是以禅門了卻心,頓入無生知見力。”由此可見,二者所代表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派別。
再次,據說玄覺在曹溪只待過一夜,所以世人稱其爲“一宿覺”。在此之前,他是專修天臺止觀的,這從《永嘉集》的思想與術語中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然而《證道歌》中沒有出現一個天臺宗術語。
最後,它們的不同還表現在文章的風格中。《永嘉集》對仗工整、用詞典雅,通篇表現得嚴謹華麗。而《證道歌》卻采用了“俗文”體裁,以當時民間流行的歌謠形式來表達思想,雖氣韻流暢,但用詞並不十分考察。
如前所述,從魏靜的序來看,《永嘉集》足可以作爲玄覺思想的定論,並不存在前後期思想改變的證據。更何況,依照禅宗史書,玄覺在去曹溪之前就已經證悟了禅宗的根本,去見慧能只不過是尋求一下驗證而已,所以才會一見面就機鋒相契。而且,從《永嘉集》與《證道歌》的巨大差異來看,如果說思想在一夜之間前後迥異還有可能的話,那麼知識背景和文章風格也由此變得面目全非則不好理解。加上我們前面所說,《證道歌》裏大量關于南北之爭的內容並非後人加入,因此文章的問世不會早于神會北上(720),而這時玄覺早已去世多年了。
由是,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證道歌》的作者不是永嘉玄覺。
四
那麼它的作者是誰呢?本世紀初,有位月溪禅師曾說:“今《證道歌》改名《永嘉證道歌》,曾見宋本,乃刊荷澤所作也。”(注:《禅宗源流與修持法》,《禅定指南》第151頁,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由是,他認爲神會才是《證道歌》的真正作者。本文贊同這一見解。
首先,《證道歌》中所載事件與神會的獨特經曆完全吻合。
《歌》中作者自述道:“吾早年來積學問,亦曾討疏尋經論。卻被如來苦呵責,數他珍寶有何益?”依《宋僧傳》所說,神會“年方幼學,厥性淳明,從師傳授五經,克通幽頤,次尋老莊,靈府廓然。覽《後漢書》知浮圖之說……其諷誦群經,易同反掌”,這與“吾早年來積學問”的說法相符。當然,早年學習儒道經典與佛教經論的禅僧爲數不少,但“卻被如來苦呵責”的人是誰呢?“如來”,指的是六祖慧能。從各種《壇經》、《曹溪大師別傳》、《禅門師資承襲圖》以及《景德傳燈錄》等書可知,神會曾經受到慧能的批評:
神會,南陽人也。至曹溪山,禮拜問言:和尚坐禅,見亦不見?大師起把杖打神會叁下,卻問神會:吾打汝痛不痛?神會答言:亦痛亦不痛。大師言:神會!向前見不見是兩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來弄人?神會禮拜、禮拜,更不言(注:《壇經》法海本,《大正藏》48卷343上。)。此外,宗寶本《壇經》及《景德傳燈錄》還載有另一個呵斥神會爲“知解宗徒”的事例,都與《證道歌》裏的這段自述一致。而禅宗史書中卻一致指明玄覺一見面就得到慧能的贊賞,並沒有“被如來苦呵責”的經曆。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裏記載了神會爲爭取南宗的正統地位曾說:“今設無遮大會兼莊嚴道場,不爲功德,爲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爲天下學道者辨是非。”(注:《神會和尚禅話錄》第21頁,中華書局1996。)而《證道歌》中講道:“圓頓教,勿人情,有疑不決直須爭。不是山僧呈人我,修行恐落斷常坑。”其中所指,應該就是神會于滑臺開無遮大會辨南方宗旨的弘法活動。神會論辨的核心有兩點,一是指責北宗傳承是傍,二則批評北宗法門是漸,這兩點在《證道歌》裏都有體現。《歌》曰:“建法幢,立宗旨,明明佛敕曹溪是。第一迦葉首傳燈,二十八代西天記。法東流,入此土,菩提達摩爲初祖。六代傳衣天下聞,後人得道何窮數。”這段文字代表了神會爲曹溪慧能爭奪正統地位主要觀點。只不過神會生前認爲印度有八代傳承,所以“二十八代”之說恐怕是後人的修改,如《顯宗記》裏的“二十八祖”一樣。《證道歌》還說:“誰無念,誰無生,若實無生無不生。喚取機關木人問,求佛施功早晚成。”則是對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淨”禅法的批評。
神會激烈之舉措遭到北宗人士的敵視與迫害。《宋僧傳》中寫道:“天寶中,禦史廬奕阿比于寂,誣神會聚徒,疑萌不利。……敕移往均部,二年敕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注:《神會傳》,《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二卷第四冊第120頁。)這就是《證道歌》裏“聞就如來頓教門,恨不滅除令瓦碎”的實際所指。此外,《圓覺經大疏鈔》裏記載了神會弘法曆程的艱辛:
俠客沙灘五臺之事,縣官白馬、衛南廬鄭二令文事,叁度幾死。……百種艱難,具如祖傳。達摩懸絲之記,驗于此矣(注:《圓覺經大疏鈔》卷叁之下,《續藏經》第一輯第十四套第叁冊。)!這些經曆表現在《證道歌》中,則有“幾回生,幾回死,生死悠悠無定止。自從頓悟了無生,于諸榮辱何憂喜”的說法。《歌》中還說:“從他謗,任他非,把火燒天徒自疲。我聞恰似飲甘露,消融頓入不思議。觀惡言,是功德,此即成吾善知識。……縱遇鋒刀常坦坦,假饒毒藥亦閑閑。”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曾爲弘法遭受過相當的迫害。
神會本人富有個性且經曆獨特,而《證道歌》裏所載樹曹溪宗旨、倡六代傳衣、受諸多迫害等事件,都能同他與衆不同的經曆相一致。從禅宗史上看,除神會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的經曆可以和《證道歌》中記載的諸多事件相吻合。不僅如此,《證道歌》中所表現出的禅學思想,也與神會著述中的觀點如出一轍。
神會思想的主要特點是其如來藏學說,他說:“衆生雖有真如之性,亦如摩尼之寶,雖含光性,若無人磨治,終不明淨。”(注:《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神會和尚禅話錄》第83頁。)而《證道歌》裏恰好也有同樣的內容:“有人問我解何宗,報到摩诃般若力
”其中如來藏與般若並舉的風格,與神會的禅學極爲一致,而在《永嘉集》裏卻難找到相應之處。
神會既然以弘揚南宗爲己任,自然要大力提倡頓語法門:“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注:《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同上第34頁。)不用修習六度萬行,若頓悟之後,則會“恒沙清淨功德,一時籌備”(注:《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同上第81頁。)。與其相似,《證道歌》同樣以頓悟禅法自許,且同樣將功德歸之于心性:“頓覺了,如來禅,六度萬行體中圓。夢裏明白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爲法不同。”二者的觀點完全一致。
神會禅法的另一個特點是“不作意”:“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論善惡等,皆不離妄心。”(注:《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同上第81頁。)所以他一再強調:“知識,一切善惡,總莫思量。”《證道歌》中則說:“不求真,不斷妄,了知二法空無相……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二心成巧僞。”與神會的思想相比,這不過是一種思想的兩種表達罷了。
至于對惑業的剖析,二者更是表現出驚人的相似。首先,都反對追求人天果報。神會語錄中就:“二乘人天法是穢食,雖獲少善生天,天福若盡,還同今凡夫。”(注:《壇經》,同上第七頁。)《證道歌》中也認爲:“住相布施生天福,猶如仰箭射虛空。勢力盡,箭還墜,招得來生不如意。”其次,它們都認爲攀緣意識是修行最大的障礙。神會在《五更轉》中寫道:“衆生不了攀緣病,由斯障蔽心不開。”《證道歌》則指出:“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識。”還有,二者都認爲,在證悟之後會消除所有的惑業。神會在答牛頭山寵法師時說:“見無念者,業自不生。何計妄心而別更欲忏悔滅之,滅即是生。”《證道歌》對此的觀點是:“證實相,無人法,刹那滅卻阿鼻業”,同神會語錄裏的主張完全一樣。
其實在現存神會作品同《證道歌》之間,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譬如神會聲稱:“今所說者,說亦通,宗亦通”(注:《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同上第98頁。),《歌》裏就有“無明實性即佛性”的說法;神會講:“真如性淨,慧鑒無窮,如水分千月”(注:《荷澤大師顯宗記》,《景德傳燈錄》卷30。)《歌》中就說:“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神會說:“今此幻質,原是真常”(注:《洛京荷澤神會大師語》,《景德傳燈錄》卷28。),《歌》中則說“幻化空身即是法身”……
簡要言之,從時間上講,《證道歌》完成于南北之爭時期,與神會活動的處代相符;從內容上講,《證道歌》所表現的事件同神會獨特的經曆吻合;從義理上講,《證道歌》與現存神會語錄的觀點一致。所以,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表明神會才是《證道歌》的真正作者。
五
然而爲什麼會發生這種混淆作者的事情?
在曆史上,神會的著作很早就大量失蹤了,以至于後世禅書中除了保留有《顯宗記》之外沒有其他作品。若不是本世紀敦煌典籍的發現,恐怕神會的著述將多成絕響。其間的原因之一,在于會昌滅佛及晚唐戰亂的影響。但這一影響是有限的,圓珍(853-858入唐)帶回去的佛經目錄中,尚包括《南宗荷澤禅師問答雜征》一卷,即今稱《神會語錄》的作品,可見武宗滅佛對神會著作的影響不是毀滅性的。
真正使神會著作湮沒無聞的原因,我認爲,是他激烈言論所引起的反感。北宗人士貶抑神會自不待言。而且北宗並沒有象人們以爲的那樣被神會擊垮(注:參見印順《中國禅宗史》第251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它仍然擁有足夠強大的勢力阻止神會思想的傳播。不僅北宗,佛教裏的中立人士對神會也有不滿。《宋僧傳》就批評神會道:“犯時之忌,罪不在大;失其所適,過不在深。後世觀此,急知時事與欤。”(注:《神會傳》,《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二卷第四冊第121頁。)雖然對神會有一定同情,但終認爲他受到迫害是咎由自取。在禅宗內部,與神會去世後不久又發生了荷澤宗與洪州宗的矛盾,結果洪州宗成爲中國禅學的主流而荷澤宗則很快消亡。總之,在各方面力量的排斥下,不僅神會的作品只保留下四平八穩、被胡適稱爲“禅八股”的《顯宗記》,連同當時震動一時的南北之爭也變得不甚了了。
然而《證道歌》以其洞達的見地、鮮明的立場和琅琅上口的音韻,在信衆中得到了廣泛流傳。後世整理資料的學僧,既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又不願同名聲不佳的神會有什麼關聯,于是就將《證道歌》從真宗大師(神會谥號)那裏歸到真覺大師——玄覺的名下。因爲北宗、洪州宗與荷澤宗對立的時期比較早,所以在敦煌卷子中就已經把《證道歌》的著作權歸在玄覺名下了。
固然,這種對作者變遷過程的推理不乏假設,但通觀以上論述,我們仍可得出結論:承認神會是《證道歌》的作者畢竟比將其歸之于永嘉玄覺要合情理得多。
(原載《宗教學研究》2000年第1期 作者系北京大學博士生)
《《證道歌》作者考(聶清)》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