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鬥咂將去,叁個五個聚頭商量,苦屈兄弟。古人一期爲汝諸人不奈何,所以垂一言半句通爾入路。知是這般事,拈放一邊,自著些子筋骨,豈不是有少許相親處。快與!快與!時不待人,出息不保入息,更有什麼身心閑別處用?切須在意,珍重。
雲門大師的這段法語真是痛快淋漓,卻又語之諄諄,與上則法語都是爲接引初機,掃除其情見而說。禅宗講頓悟,而頓是沒有時間,沒有內容的。“商量”也好,“鬥咂(咀嚼)將去”也好,必然落在思維的內容和過程中,這就落入漸而非頓了。“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原是印度禅法中的緊要之處,中國禅宗則把這句禅銘,升華爲開悟見道時的根本准則,並賦予其頓的色彩。“言語道”、“心行處”就是思維流動的軌迹,而流動的思維必然是在思維的內容中穿行,這些內容,不論是凡也好,聖也好,煩惱也好,菩提也好,都非真如菩提本身。所以禅師們常以“開口即錯,擬議即乖”來提示學人。雲門大師的這一席話,乃至衆多的開示法語,都一直貫穿著這樣的精神。所以,若不明白禅宗的背景,若不明白祖師當機接人時的背景,祖師的這一類開示法語,真的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在《雲門廣錄》中,雲門大師的法語分爲《對機》、《室中語要》、《垂示代語》和《勘辨》四大部分,其中還包括了一些偈頌。最後還附有《遊方遺錄》、《大師遺表》、《遺誡》、《行錄》和《請疏》。前面所引錄的兩則法語都是《對機》中的開示。在《對機》的實例中,更有許多精彩傳神的接人機趣。如:
時有州主何公(即寫請疏的何希範)禮拜,問曰:“弟子請益。”師曰:“目前無異草。”有官問:“佛法如水中月,是不?”師雲:“清波無透路。”進雲:“和尚從何得?”師雲:“再問複何來。”進雲:“正恁麼時如何?”師雲:“重疊關山路。”
這是雲門大師初住靈樹院時,應何希範之請爲其說法。面對韶州的官吏們,雲門大師以其特有的風格爲他們作了開示。“目前無異草”,乃是對佛教“心佛衆生叁無差別”的一種形象說明,當時《金剛經》早已風行天下,廣爲人們熟悉,但能真正體悟的人並不多,用禅宗的話來講,就是不肯承當。在前面所引雲門大師的法語中就可以看到這樣的指的之語。這些官員當然對佛法很熟悉,故有“佛法如水中月”之問。雲門大師平生決不與人談玄論道,以自己一貫的風格來面對各種各樣請益之人。“清波無透路”,這詩一般美的應機答話裏,包藏著什麼意蘊呢?禅宗講究問在答處,答在問處。雲門大師所答,當然不離所問。現代人講“思維流”,思維是在各種內容中穿行而成流,或者說各種內容在思維中穿行而成流。各樣的內容,如同水流中不同的波,此波雖不同于彼波,但仍然是水。此時思維的內容不同于彼時思維的內容,終歸同爲思維中的念頭。故不論思維中的凡、聖、有無、真幻,都平等地作爲念頭的流動而已,決不能超越出心地。當然,對大師們的,特別是雲門大師的接機之語,決不可用意識去蔔度。但在理路上卻不礙其通達,不然就會把那些胡言亂語、盲棒瞎唱也當作無上菩提,豈非笑話。
第五部分 4.雲門一字禅
在這反複的問答之中,某官員似乎有點明白,故又問:“正恁麼時如何?”“正恁麼時”是唐五代時的流行口語“就是現在”或“就是這樣”,在唐宋公案中比比皆是。六祖大師在大庾嶺上接慧明時曾說:“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哪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對這個公案,身在韶州的官員自然是親切熟悉。“正恁麼時”是禅宗入室的門徑,也是一切思維的門徑,現在聯系著過去未來,又非過去未來;現在能産生一切,而一切又在現在中沈寂。對“現在”的把握和認識,是檢驗禅僧們見地的根本尺度,唐末夾山善會禅師(805—881)對此曾有極妙的表述,他接人時曾反複這樣提持:“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他不是目前法。”“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能到。”明白了夾山善會禅師之意,就明白了雲門禅師爲什麼會以“重疊關山路”來回答“正恁麼時如何”的提問了。後來被禅門津津樂道的“雲門一字禅”,就是雲門大師對機時的一期方便運用。如:
(僧)問:“如何是啐啄之機?”師曰:“響。”
“啐啄之機”是“啐啄同時”的另一種表述,就是說,禅師面對將開悟的學人應同孵蛋的母雞一樣,小雞在蛋中成熟了,要破殼而出,在裏面啐,而母雞應及時地在外面啄。啄早了,小雞未熟,活不了;啄遲了,小雞無力出殼,也活不了,故須“啐啄同時”,而識時則是機。面對這樣的提問,雲門大師一個“響”字,就生動形象地予以了斷。一字禅的例子很多,再如:
問:“如何是玄中的?”師雲:“。”
問:“鑿壁偷光時如何?”師雲:“恰。”
問:“殺父殺母,佛前忏悔,殺佛殺祖,向什麼處忏悔?”師雲:“露。”
問:“密室玄宮時如何?”師雲:“倒。”進雲:“宮中事作麼生?”師雲:“重。”
師一日雲:“作麼生是問中具眼?”代雲:“瞽。”
一日雲:“叁日不相見,不得作舊時看,作麼生?”代雲:“千。”
“如何是正法眼?”師雲:“普。”“叁身中那身說法?”師雲:“要。”
以一字一句蓦地截斷葛藤,不容當人伫思,這種接人的手段,在其他禅師那裏是極難見到的。有關闡述,且放在後面有關綱宗的章節中。雲門大師接人之語,往往出人意外,既使人回味無窮,又使人有意外之喜,這是大師熟知個中叁昧,方能爲之。如:
(僧)問:“如何是諸佛出身處?”師雲:“東山水上行。”
問:“如何是透法身句?”師雲:“北鬥裏藏身。”
問:“如何是本來宗?”師雲:“不問不答。”
問:“如何是叁界唯心,萬法唯識?”師雲:“我今日不答話。”進雲:“爲什麼不答話?”師雲:“驢年會麼?”
問:“如何是海印叁昧?”師雲:“你但禮拜問著,待我東行西行。”
問:“如何轉動,即得不落階級?”師雲:“南鬥七,北鬥八。”
這一類答話脍炙人口,在叢林中廣爲流傳,並常被借來化爲接人之機。如北宋末年臨濟宗著名宗師圓悟克勤和大慧宗杲(1089—1163)父子間的一則公案。被後人稱爲“雲門再來”的大慧宗杲禅師青年出家,“偶閱古雲門錄,恍而舊習”。他英姿卓絕,機辯過人,經論禅機無不了然于胸,見了許多尊宿,都印可了他,但他卻自知未悟。後來他的老師湛堂和尚推薦他去參圓悟克勤,說唯有川勤(克勤禅師是四川人)能啓導于你。大慧宗杲說:若他也糊塗地印可我,我便著“無禅論”去。當時克勤禅師住汴京天甯寺,宗杲就隨衆聽法。一日,克勤禅師舉僧問雲門:“如何是諸佛出身處?”雲門說:“東山水上行。”僧衆們都靜靜地在聽。克勤禅師沈默了一會兒,說:“若是老僧則不然,若有人問如何是諸佛出身處,只向他道,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宗杲在這一席話中,忽然前後際斷,“雖動相不生,卻坐在淨裸裸處”,終于被斬斷情識破了初參。諸佛出身處與東山水上行了不相幹,雲門大師爲什麼作如此的回答?克勤禅師爲什麼舉這則公案,略加運作就使大慧宗杲破了初參?這一切,都不是言語可以說明的,必須把自己放進去才行,而且應如大慧宗杲參禅,參得如“狗看熱油铛,欲舔舔不得,欲舍舍不得”,或許有會心之處。
第五部分 5.北鬥裏藏身
再如“北鬥裏藏身”句,既“透得法身”,法身赅遍虛空,南鬥也罷,北鬥也罷,無處不可藏身。後來禅師多以此語提持,並成爲宋代拈古頌古中的重要題材。如在南宋時編纂,元朝時增補的《禅宗頌古聯珠通集》中,有關“北鬥裏藏身”的偈頌竟多達叁十一首,拈頌之人包括汾陽善昭、雪窦重顯、投子義青、浮山法遠、黃龍慧南、白雲守端(1025—1072)、真淨克文、五祖法演(1024—1104)等臨濟、雲門、曹洞叁宗內的著名大師,所頌皆極爲精彩。這裏試舉叁例,以供參考。
先看臨濟宗的汾陽善昭禅師(946—1023)所頌:
藏身北鬥最分明,只爲人多見不精。
巧妙妄陳心意解,卻如平地作深坑。
昏燈日晝何曾易,青竹黃花滿地生。
再看雲門宗的雪窦重顯禅師所頌:
老倒雲門泛鐵船,江南江北競頭看。
可憐無限垂鈎者,隨例茫茫失釣竿。
再看曹洞宗投子義青禅師(1033—1083)所頌:
南臺峰高北嶽低,行人泣淚雨遲疑。
火星昨夜移牛鬥,照見西瞿人不知。
叁大宗師所頌各有情趣,並表達出了對雲門大師“北鬥裏藏身”的領會。在《雲門廣錄》的《對機》卷中,這樣的機語舉不勝舉。下面還是看後面的《室中語要》吧。
《室中語要》是雲門大師借前代祖師的公案機語加以發揮,以啓示其門人的心扉,並助其打開開悟之門的一種方法,也就是後人所說的拈古。對此,雲門大師自己事先有一段說明:
師示衆雲:“西天二十八祖,唐土六祖,天下老和尚總在拄杖頭上,直饒會得倜傥分明,只在半途。若不放過,盡是野狐精。
師一日雲:“古來老宿,皆爲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談,隨語識人。若是出草之談,即不與麼;若與麼,則有重話會語。不見仰山和尚問僧:“近離甚處?”僧雲:“廬山。”仰山雲:“曾遊五老峰麼?”僧雲:“不曾遊。”仰山雲:“阇黎不曾遊山。””師雲:“此語皆爲慈悲之故,故有落草之談。”
這一段說明有兩層含義,第一是“西天二十八祖,唐土六祖,天下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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