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一名詞,凡諸宗教,指他宗異學,統皆稱爲外道。此所謂外道者,實乃外于我之道也。以彼之視我,亦猶我之視彼,“才有是非,紛然失心”。徒以自形其隘耳。佛所謂外道,指“心外覓法”、“向外馳求”之事也。如此則縱依正教,未見自心,雖行埒聖賢,說超佛祖,安得謂獨非外學哉!若以正智視之,只覺可愍,須謀拯救,視之爲仇,亦烏乎可!況左道亦道也,唯左于直道耳。旁門亦門也,惜旁于正門耳。不能撥亂而反正,愚在衆生,過在聖賢,于人何尤乎!道家之徒,大抵皆推崇佛法,唯所崇拜者,獨爲佛及菩薩,且極尊禅宗六代以前諸祖,蓋言佛及祖,皆爲“大覺金仙”。而雲自六祖以後,法已不傳,故佛之徒,僅知修性而不修命,但能證解脫之鬼仙,未能得形神俱妙之無上大道;殊不知彼所謂性者,事非真性,所謂命者,亦乃形質之滓耳。真能證悟真如本性,自體本具萬法,所謂命者,鹹在其中矣,豈假造作而後得哉!
凡此之論,皆爲成見礙膺,未達諸學之圓極也。窮諸萬變,不出一心,試舉丹道家言,自可明其梗概。張陽真人《悟真篇》原序有雲:
故先聖設教,開方便門,教人了性命以脫生死。釋氏以了性爲宗,頓悟圓通,則直超彼岸;故習漏未盡,尚徇生趣。老氏以了命爲本,得其樞要,即跻聖位;如未明本性,又滯幻形。……根性猛利者,一見此篇,便知仆得達摩西來最上一乘妙法。如其夙業尚存,自墮中小之見,則豈仆之咎也哉!
原著後序複雲:
欲體至道,莫若明乎本心。心者,道之樞也。人 能時時觀心,則妄想自消,圓明自見,不假施功,頓超彼岸,乃無上至真妙覺之道也。此道直截了當,人人具足,只因世間凡夫,業根深重,種種迷惑,以致貪著幻身,惡死悅生,卒難了悟。黃老悲其貪著,先以修命之術,順其所欲,漸次導之了道。
又其詩日:不移一步到西天,端坐西方在目前。頂後有光猶是幻,雲生足下未爲仙。
白紫清《指玄集》中,論藥物、爐鼎、火候,皆是一心,丹道之旨,于斯畢露。叁複其吟“金丹”、“沖舉”諸詩,尤爲親切。如:
佛與衆生共一家,一毫頭上現河沙。九還七返魚遊網,四谛叁空兔入罝(jie 捕獸的網)。混沌何年曾結子
虛空昨夜複生花。阿誰鼎內尋丹藥,枯木岩前月影斜。 (金丹)
自從踏著涅槃門,一枕清風幾萬年。弱水蓬萊雖有路,釋迦彌勒正參禅。誰將枯木岩前地,放出落花雨後天。兩個泥牛鬥入海,至今消息尚茫然。 (沖舉)
凡此之說,僅舉其略。如呂純陽見黃龍而明最後一著子,釋道光遇杏林而成丹,禅定與丹道,又各據爲長 短之爭。究爲如何,略複論之。
呂岩真人,字洞賓,京川人也。唐末,叁舉進士不第,偶于長安酒肆遇鍾離權,授以延命術,自爾人莫之究。嘗遊廬山歸宗,書鍾樓壁曰:一日清閑自在仙,六神和合報平安。丹田有寶休尋道,對境無心莫問禅。未幾,道經黃龍山,睹紫雲成蓋,疑有異人,乃入谒。值龍擊鼓陛座。龍見,意必呂公也。欲誘而進,厲聲曰:座旁有竊法者。 呂毅然出問: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內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
龍指曰:這守屍鬼。 呂曰:爭奈囊有長生不死 藥
龍曰:饒經八萬劫,終是落空亡!呂薄訝,飛劍脅之,劍不能入。遂再拜求指歸。龍诘曰:“半升铛內煮山川”即不問,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
呂于言下頓契,作偈曰:棄卻瓢囊槭碎琴,如今不戀汞中金。自從一見黃龍後,始覺從前錯用心!龍囑令加護。(事載《指月錄》)
說者有謂此則公案,疑爲後人所誣。以呂祖之賢,豈必待黃龍方能見道乎
殊不知大道平易,愚者不及,智者過之。呂之工用見地,已臻玄境,唯此向上一路,待黃龍一指方破,蓋亦時節因緣,觸此機境耳。未見黃龍時,正此一著子,見亦見得,明亦明得,用亦用得,只是不能放舍。待黃龍點破而大休大歇去,方見本具之性,不因工夫修證而有增減取舍于其間也,容複何疑!
丹道學者則謂南宗祖師薛道光,雖參禅已悟,不得究竟,乃轉而學道,故謂禅宗只是修性,未得修命之訣,非爲究竟。如雲:
紫賢真人,名式,字道源,一字道光,陝西雞足山人也。嘗爲僧,雲遊長安,參開佛寺長老修岩,岩示以道眼因緣:金雞未明時,如何沒這音響
又參僧如環,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
環曰:胡餅圓陀陀地。參訊有年,一夕,聞桔槔有省,作頌曰:軋軋相從響發時,不從他得豁然知。桔槔說盡無生曲,井底泥蛇舞柘枝。二老然之。 自是頓悟無上秘密圓明法要,機鋒迅速,宗說皆通,積有年矣。一日,複悟如上皆這邊事,辯論縱如懸河,不過是談禅說道,尚未了手。遂有志金丹修命之道,竭力參訪。崇甯丙戌冬,寓郿縣佛寺,適遇杏林(陵)道人石泰得之,時年八十五矣;綠鬓朱顔,夜事縫紉,紫賢密察焉,心竊異之。偶舉張平叔(紫陽)詩句爲問,石矍然曰:識斯人乎
吾師也。紫賢聞其語,即發信心,稽首皈依,請卒業大丹。得之悉以口訣授之。且戒之曰:此非有巨公外護,易生謗毀,可疾往通都大邑,依有德有力者圖之。紫賢遂棄僧伽黎,幅巾縫掖來京師,混俗和光,方了此事。薛成道後,以丹法授陳楠(翠虛),陳授白玉蟾(紫清),總是南方人,並紫陽、杏林,共五代,所謂南宗五祖也。(《石薛二真人紀略》)
稽此一則公案,薛道光于宗門所悟處,實爲解悟,非力透叁關之證悟也。充其極,亦只于光影門頭,觌面一見,即乾慧勃發,茫無旨歸,複發真疑,事所必至。若僧如環示以“胡餅圓陀陀地”,爲超佛越祖之言,實爲颟顸般若,于佛祖心印,迥沒交涉。及見紫賢一偈,許以見道,驟加印證,不知其僅在聲色門頭,領會境界而已。紫賢轉而學道,適見其參學之誠,于禅宗無咎!此皆誤于無目宗師,盲人瞎己,與禅宗圓頓旨歸,所距至遠。禅宗無師,過複誰屬!石杏林乃直承張紫陽之學,紫陽自稱得達摩無上之訣,紫賢終複入于丹道家傳承之禅矣。
朱雲陽注《悟真篇》有雲:
金者,不壞之法身,丹者,圓成之實相。複雲:言其真,則性命在其中矣。以此視世之妄指肉團身中而修性命者,當可猛省。
又:大抵是恐泄天機,不敢直說,故有藥物、爐鼎、火候之法象,有乾坤、坎離、龍虎、鉛汞之寓言。奈何言之愈淳,世人愈加茫昧。孰知真者,即人人具足之真性命也。……篇中種種法象寓言,迷之則一切皆妄,悟之即一切皆真。蓋言真,則性命在其中矣。言性,則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悉在其中矣(注《悟真篇》前言)。
清帝雍正,以帝王身入道,自命爲禅宗宗師,褒貶諸方,以圓明大覺而自號,獨于丹道張紫陽真人法語,備加推崇。且其論仙佛之道,尤爲允當。世之言性命雙修者,參究雍正之言,當可知所旨歸矣。如雲:
紫陽真人,作《悟真篇》以明玄門秘要。複作《頌偈》等叁十二篇,一一從性地演出西來最上一乘之妙旨。 自敘雲:此無上妙覺之至道也,標爲外集。審如是,真人止應專事元教,又何必旁及于宗說,且又何謂此爲最上
豈非以其超乎叁界,真亦不立,故爲“悟真”之外也欤!真人雲:世人根性迷鈍,執其有身,惡死悅生,卒難了悟。黃老悲其貪著,乃以修生之術,順其所欲,漸次導之。觀乎斯言,則長生不死,雖經八萬劫,究是楊葉止啼,非爲了義,信矣。若此事,雖超叁界之外,仍不離乎一毛孔之中,特以不自了證,則非人所可代。學者將個無義味語,放在八識田中,奮起根本無用,發大疑情,猛利無間,縱喪身失命,亦不放舍,久之久之,人法空,心境寂,能所亡,情識滅,並此無義味語,一時妄卻,當下百雜粉碎,觌體純真。此從上古德所謂:絕不相賺者!真人以華池神水,溫養子珠,會叁界于一身之後,能以金丹作無義味語用,忽地翻身一擲,抛過太虛,脫體無依,隨處自在,仙俊哉!大丈夫也!篇中言句,真證了徹,直指妙圓,即禅門古德中如此自利利他,不可思議者,猶爲希有!如禅師薛道光,皆皈依爲弟子,不亦宜乎!刊示來今,使學元門者,知有真宗,學宗門者,知惟此一事實,余二即非真焉。是爲序。(雍正禦製《悟真篇·序》)
雍正一序,所謂金丹大道,與乎禅宗圓頓之旨,皆已回互闡出,而無余蘊。丹道之學,終入于禅,于茲可
證。雖然習丹道者,亦如密宗學人,終執幻形,易滯法執。不若自心法入門,了則透體放下,提則拄杖可依。此中微細差別,學者不能不察也。
丹道入禅,已臻化境。唯禅宗以及佛法諸宗,受老莊道家影響者,亦複不少。如傅大士之偈雲:“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爲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所謂“先天地”、“本寂寥”,非老子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之脫胎乎
昔來宗師,斥狂禅之說,爲“空腹高心”,非取老子之言“虛其心,實其腹”之爲是乎
又若“回光返照”、“無位真人”等等名言,借引之處,亦至多矣。
雖然,聖賢仙佛,要皆具大悲願,以自覺覺他爲本行。但能救度衆生,解脫苦海,證登正覺,不論其化迹爲何,當勿以門戶之異而興诤訟。唐代仙人譚峭有言曰:線作長江扇作天,靸鞋抛向海東邊。蓬萊此去無多路,只在譚生拄杖前。
世之學道者,應須速抛靸鞋,急覓拄杖,得失短長,是非人我之見,絕不可萦于胸中。不然,無論學佛學仙,均非用心之所宜矣。
禅宗與理學
中國文化,淵源深遠,周秦之際,百家爭鳴。迨漢武帝尚儒術,諸子百家之流,如百川之彙海,而一尊于儒,皆講習六經,明體達用,于人文政教之道外,初非有標新立異,自命得孔孟心學不傳之秘者。自董仲舒以下,精疏博證,浸成爲訓诂之學,曆代傳習,固無所謂心性理氣等玄妙之旨。時至北宋,儒家之學,忽有理學崛起,謂得孔孟以來心法,大變從來講學之趣,遂成儒家道學一途。儒者之言,別開生面,産生心性、理氣、性情、中和、形上、形下、已發、未發諸問題;初則自分四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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