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經濟之志,何時能一念萬年哉
此其一。又多怒,此其二。而學問尚理,于道爲所知愚,此其叁。特視名利如脫發,甘淡泊如頭陀,此爲近道。且當以教乘滋茂之可也。公再拜受教。及公名震天下,無月無耗,師未嘗發現。公罷政府,舟至石頭,入室已叁鼓。師出迎,一揖而退,公坐東偏,從官賓客滿座。公環視問師所在,侍者對曰:已寢久矣。公結屋定林,往來山中,稍覺煩動,即造師相向,默坐終日而去。公弟平甫,素豪縱,但甚畏師。請問法要,師勉爲說之。……且戒之曰:申公論治世之法,猶謂爲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況出世間法乎!
儒者論心性之學,原非所尚,紀昀論之甚力。宋代理學,統由禅宗蛻變而來。南宋以來,朱熹集理學之大成,而其立論,頗多躲閃。朱氏雖繼承程門,而于堯夫(邵雍)之數理,張載之性氣二元之說,濂溪之“太極圖”,彼此常爲畛域者,朱氏皆並宗之。複嘗于武夷山中,與道家南宗祖師白紫清(玉蟾)交往頗切,欲隨之學道而不得請。且化名崆峒道士鄒沂,注《參同契》。紀昀力證其事。有曰:
殆以究心丹訣,非儒者之本務,故托諸廋(sou)辭欤
考《朱子語錄》論《參同契》諸條,頗爲詳盡。年譜亦載有慶元叁年,蔡元定將編管道州,與朱子會宿寒泉精舍,夜論《參同契》一事。文集又有蔡孝通書曰:《參同契》更無罅漏,永無心思量,但望他日爲劉安之雞犬耳雲雲。蓋遭逢世難,不得已而托諸神仙,殆與韓愈貶潮州時邀大顛同遊之意相類。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道家類》朱子撰《周易參同契考異》按語)
複次,明代大儒如王陽明,亦初習佛法天臺止觀,且曾于定中得相似神通,後複失之。又叁度求道于道人蔡蓬頭,不遂而罷。終成一代儒宗,《王文成公年譜·辛酉事》有雲:
先生錄囚,多所平反。事竣,遂遊九華,作《遊九華賦》,宿無相化城諸寺。是時,道者蔡蓬頭,善談仙,待以客禮,請問,蔡曰:尚未。有頃,屏左右引至後亭,再拜請問,蔡曰:尚未。問至再叁,蔡曰:汝後堂後亭,禮雖隆,終不忘官相!一笑而別。聞地藏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曆岩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旁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
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後再至,其人已他移。故有會心人遠之歎!
宋明諸儒,固皆出入佛老,尤多取自禅宗,而複排斥之者。而究之取者或爲糟粕,舍者皆爲精華,其見地誠多罅漏!近世梁啓超評之甚當。《萬有文庫·清代學術概論》叁中有雲:
唐代佛學極倡之後,宋儒采之,以建設一種“儒表佛裏”的新哲學;至明而全盛。此派新哲學,在曆史上有極大之價值,自無待言。顧吾輩所最不慊者,其一:既采取佛說而損益之,何可諱其所自出,而反加以醜诋
其二:所創新派,既非孔孟本來面目,何必附其名而淆其實
是故吾于宋明之學,認其獨到且有益之處確不少;但對于建設表示之形式,不能曲恕;謂其既誣孔,且誣佛,而並以自誣也。明王守仁爲茲派晚出之傑,而其中此習氣也亦更甚;即如彼所作《朱子晚年定論》,強指不同之朱陸爲同,實則自附于朱,且誣朱從我。
又雲:
進而考其思想之本質,則所研究之對象,乃純在昭昭靈靈不可捉摸之一物;少數俊拔笃摯之士,曷嘗不循此道而求得身心安宅,然效之及于世者已鮮;而浮僞之輩,摭拾虛詞以相誇煽,乃甚易易;故晚明狂禅一派,至于“滿街皆是聖人”,“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道德且墮落極矣。重以製科帖括,籠罩天下;學者但習此種影響因襲之談,便足以取富貴,弋名譽;舉國靡然從之,則相率于不學,且無所用心。故晚明理學之,恰如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之景教。
禅宗與理學之淵源
兩宋學術,既受禅宗影響而興,其工夫見地,又不能深入禅宗心法之奧,燈分余焰,以立理學一門,而成一家之言;其來龍去脈,略如上述。若其講明心性之理,參究天人之際,罅漏至多,不及詳矣。清初諸儒,如黃黎洲、顧亭林、李二曲、顔習齋、王船山輩,以遭逢世亂,鑒于宋明諸儒空疏迂闊之弊,力圖矯正;以四朝之“平時靜坐談心性”,無補時艱者,欲悉舉而反之。且目宋明諸儒,均爲怪物,若談虎而色變者然,亦已過矣。以學術而言學術,但論其內容之價值,至措之以收效于治平,而非治學者之責;衡之史乘,千百年間,學爲聖賢仙佛者,代不乏人,而治臻上理,比隆前古,反多不觏,此豈爲學者所能悉任其咎乎
無論理學家學術思想之造詣如何,其一己之律己持躬,大都淡泊自甘,不求溫飽,善惡之際,辨別尤嚴,岩岩行履,深有合于佛家之大乘行道,或同于比丘之戒律精嚴者,此皆足資矜式。宋末如文天祥,雖未標于理學之門,然觀其所作《正氣歌》,足爲其人格之崇高代表,從容就義,殉道以終,非學究天人之際者,其孰能之
明代如王陽明之功業彪炳史冊;此外,如李二曲、黃宗羲、顧炎武輩,其學養多從理學中陶冶而來,以成其充實光輝之美;故理學之陶鈞萬類,鼓鑄群倫,其功實不可及。
綜觀理學之整個體系,可析爲一大綱、兩宗旨、叁方法:一大綱者,要使學問與道體合一,至于“極高明而道中庸”,此爲朱陸及各派之所同;兩宗旨者,即朱子以“道問學”爲尚,陸子以“尊德性”爲主。“道問學”須多識前言往行,以博識弘文爲務;“尊德性”則以體會得心性本然,則本立而後道生,其余皆在其中矣,此朱陸之所以異也。然其宗旨雖異,但皆主張從用工夫入手,至用工夫之方法,則有主“敬”、主“誠”、主“靜”之不同;不論其用工夫方法以何者爲是,而此所稱用工夫之實,稽之先儒,均乏前軌,《語》《孟》之教,未嘗及斯,《大學》所舉之止、定、靜、安、慮、得之次第,不過提示其要略耳。夫用工夫之說,本起源于佛法中之禅定,唐宋間禅宗之輩,不論僧俗,統皆于此致力,儒者效之,乃倡致學之道,必須于靜中養其端倪,所謂“主敬”、“存誠”,皆止靜工夫之一端耳。禅定所詣,差別多途,毫厘有差,謬隔千裏;況禅定之極,僅爲佛法中一種“定解脫”之學,至于“慧解脫”,則當尤有進焉。理學儒者于靜定工夫,確有一番心得,但論其極致,大抵至于初禅二禅境地者爲多,若言聖凡迥脫,如肇法師所雲:“能天能人者,豈天人之所能。”非其所詣矣。禅宗叁祖有言:“才有是非,紛然失心。”理學家者,尤皆未脫此一圈套,如能進而超越乎此,則兩宋理學,當別有一番面目矣。
宋明諸儒之論心性、理氣、性情、中和、形上、形下、已發、未發之理,皆有其獨到之處,故認心身性命之學,宇宙萬有本體之元,都已透徹見到,只從此一理上出發,未免有草率之嫌。充其所學,只是心理學上最高修養,使妄心意識,磨砻幹淨,留個蕩蕩無礙,清明在躬,即認爲是妄心淨盡,天理流行,衡之唯識家言,正是澄明湛寂之處,尚爲第七末那識窠臼也。以言禅宗門下,正好痛吃辣棒,此中理則,比引繁多,姑置毋論。
以去人欲之私,存天理之正,爲理學家修養之鹄的,如程明道雲:“天理二字,是我自家體貼出來。”程伊川雲:“人只有個天理,卻不能存得,更做甚聖人。”周敦頤主“誠”,平生以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伊川及朱晦庵(熹)則主“敬”,上蔡之“常惺”,龜山主“靜”中觀喜怒哀樂未發前,作爲氣象。和靖之使其心收至不容一物。雖皆精辟獨到,要之不外乎有個澄澄湛湛境象,都是識陰區宇,若到禅宗門下,首須痛捧一頓,教令放下,直叫大死一番,貶軋得無地可容,而後轉身一路,方可認得從來門戶;若此之不落凡情,即取聖量,尚非知解宗徒所取,以言證悟,戛戛乎難矣。以此而論宇宙萬有本體,終不外以思量分別之心,從我此心內之宇宙,比擬萬有之宇宙,以推測其似,非究竟之理也。禅宗心法則超于是;故理學家言,若引之哲學思想範疇,則有可取,謂其進乎道矣,實爲大有問題。
明儒王陽明,遠紹陸象山心法,世稱其已近于禅,其著名之四句教,爲畢生學術思想中心,至有以之與禅宗心法並提者,實則大誤。四句教雲:“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爲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若心之體,本無善惡,則此體爲一廢物,意動而忽生善惡,此善惡之來,純出無根,而其于心體兩不相關,何須爲善去惡;爲善去惡又與心之體有何關系
縱不爲善去惡,心之體亦自無善無惡也,此其誤一。心既有體,在善惡之意未動以前,非絕無善惡,爲潛伏于體中耳;此心可稱之曰性善,亦可稱之曰性惡;因善惡兩俱潛伏。如心之體,在意未動前,是淨明無過;則應准《大學》之義稱之曰“至善”;否則當用《荀子》之意,稱之曰“本惡”;何得言無善無惡。無與有乃相對意義,各代表絕對之詞;天下之無,何能生有,既認有心之體,而雲無善無惡;于辯正名詞上,不免過失;不若以“無”易“非”之爲有當矣,此其誤二。四句教中,爲學得力處,只是一個“知”字;“良知”得辨其善惡,是以用爲善去惡工夫,返此動意之初;如返之于無,則終成一個廢物,明此心性何用
最不解者,此“知”之一字,又從何處生起
“良知”若從心體自生,心體絕非無物,“良知”若從外來,于心體絕無交涉;況此一知者,爲是意動,爲非意動
若爲意動,落在善惡中矣;若非意動,“知”之一字,即爲心之體,何雲無善無惡爲心之體,此其誤叁。陽明以一代儒宗,其四句教綱領,大誤如此,世不之察,推爲心性理學之極則,殊爲識者所惜!儒師針石老人者,嘗爲文辨之,論說頗當。 大慧杲禅師有言曰:
而今學者,往往以仁義理智信爲學,以格物忠恕一以貫之類爲道;只管如博謎子相似;又如衆盲摸象,各說異端。釋不雲乎!以思惟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如取螢火,燒須彌山,臨生死禍福之際,卻不得力,蓋由此也。楊子曰:學者所言複性,性即道也。黃面老子雲: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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