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于它的講解,大概歸納起來,有兩種說法:(1)是普通的:認爲寓言本身,便是虛構故事,不必去追究它,莊子本意,只是用它來說明一個人的學問、知識、見解、志氣,各有大小遠近不同的主觀成見而已。(2)道家丹道派的:認爲北溟的魚,便是指下丹田(海底會陰)元氣基地的氣機,它化爲大鵬,起飛到南溟,便是循督脈(脊髓神經)上行,到了泥洹官(頂門),打通任督脈的境界。其實,莊子引用這個寓言故事的本身,是極力說明天地萬物,都是一息變化的氣化作用,講述這個宇宙萬物的物化道理。天地萬。物的互變,是道家學術科學而哲學的中心思想,因爲天地萬物的生命,相互生滅變化而存在,如夢樣的依存,只是大家都醉生夢死而不覺醒,是最可悲可笑的事實。後來五代道家的譚峭,著了一本《化書》,列舉許多可靠或不可靠的資料,便是引申說明這個道理,牽涉太多,恕不一一分析討論。總之,莊子這個寓言故事的重心,首先提出“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叁句話,便是極力說明氣相與物化的功能,但要注意,當時古代所說的這個物字,決不是近代和現代物質或物理的觀念;那個時候物字的意義,是很籠統地用它代表一種東西的意思,如果因爲道家或老、莊思想中,經常提到物字,便做爲等同近代或現代“唯物”觀念的物字來看,那就會犯了削足適履的毛病。
現在爲了盡量簡捷地講,《莊子》的《逍遙遊》,便是代表莊子道家思想,要求適性解脫的提綱,並且以此觀念來看《莊子》內七篇,又是一套整體的學術思想:第一篇《逍遙遊》,是講人生最高、最究竟的境界。第二篇《齊物論》,是說明天地萬物與人生在現象界中,本來就是不齊(不平等),如要得解脫逍遙的極果,必須先要齊物(平等)。現象界中的萬物萬象,又如何可齊呢?只有修養達到與天地精神合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的境界,與本體並存,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成爲齊天大聖了。第叁篇的《養生主》,是從第一二篇的逍遙。齊物而來,如果真能物我齊一,才是懂得養生,真正懂得物吾一齊而養生適性,才可處于人間世而無悶無憂,善于用世而不被世用,而樂其天年,因此才有第四篇的《人間世》。從此到達內養的道德充沛,符合于天機的自然,才有第五篇的《德充符》。我們借用莊子的理論,這五篇聯起來,這便是“內聖”之學的完成。然後第六篇的《大宗師》,是說明有“內聖”的成就,才能出爲“外王”,便是真正夠得上資格的大宗師。由此用行舍藏,做爲帝王師而以道自處,故有第七篇《應帝王》作爲總結論了。只因莊子的文學,汪洋富麗,引證論述中的物理世事,無一而不寶貴,無一而不成爲專題,所以讀者便被他引述陳列的種種,先迷住了眼目,忽略他內七篇的條貫系統,不把它融會貫通起來,不過,這也是我的一得之見,不足爲訓。只爲講述之便。略一申說,以供大家研究的注意而已。
3.《莊子》外篇的風規
至于《莊子》的外篇、雜篇等二十六篇,或真或假,或是原著,或爲後人的附托,暫時不去說它。總之,它的外篇,雖然仍秉莊子介乎人世出世之間,解脫逍遙的學術思想而出發,但大體上都是講的用世之學,而且嬉笑怒罵,或動或默,無一而不含有至理。後世的縱橫家,以及政治、軍事,文韬武略等謀略機權之學,與其說淵源于老子思想,毋甯說都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爲多,只是大家都不說穿,把所有的罪過,一律向老子頭上一套,未免誣陷之至。自從莊子的著作,有了內外篇分類的雛形以後,後世道家的著作,也孝仿照《莊子》的成例,以專言內養道術的著作爲內篇,講論其他外用的學術思想爲外篇,《淮南子》是如此,《抱樸子》也是如此。而最奇妙的,凡是道家著作的思想,以及道家的人物,都是喜歡談兵,而且也善于談兵,等于戰國時期的道家,都帶有縱橫家、法家(政治)的濃厚氣氛,是同樣有趣的問題,留待以後補充。
4.《莊子》內篇養生學與方大神仙的因緣
大凡時衰世亂的時期,社會人心,受到時代環境的刺激,必然會走向頹廢,講究現實,貪圖一時的享受而找刺激;或者逃避現實,傾向神秘,自尋理想境界的出現。這兩條路,是古今中外人類曆史變亂中共通的趨勢,前者屬于現實享受主義,後者屬于逃避現實主義,如果從廣義來講,亂世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超過這兩種範圍的。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方士”學術思想的勃興,與南方老、莊攝生養生思想的開展,也當然具有這種時代背景的因素,雖不盡然,而勢所難免。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戰國時期,莊子、孟子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方士”養神、養氣等學說的影響,尤其以莊子爲更甚,莊子所有學說的哲學基礎,幾乎完全由于這種精神而出發,現在歸納內七篇中,有關養生學與神人的學說,舉例以作說明:
關于養神、養氣的原則,他在《逍遙遊》中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與孟子的養浩然之氣,直養而無害的觀念,確有南腔北調,殊途同歸之妙。他在《養生主》中,又說:“緣督(督脈)以爲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同于“方士”修煉精氣而成內丹的方法與觀念,完全一致。他在《人間世》中,借用孔子與顔回的對話作寓言,又提出養心的心齋方法與原則,如說:“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顔回曰:目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口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人遊其樊,而無感其名,人則鳴,不人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絕迹易,無行地難。爲人使易以僞,爲天地難以僞。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莊子》這一節的心齋論,是與他“坐忘論”的方法與原則互通,與“緣督以爲經”等養氣之論,又是另一面目的方法。
他在《大宗師》裏,又提出外生死的理論,惜用南伯子葵與女偶的問答說:“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學耶?”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蔔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爲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叁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人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爲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爲擺甯。撄甯也者,撄而後成者也。”這與他在《莊帝王》中所說:“遊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以及列舉列子之師壺子“衡氣機”的養氣理論,都是他對于養生方法的多種發揮。
《莊子》的全書與《老子》一樣,它的主旨,在于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完成一個人生的最高目的,老子的攝生,莊子的養生,種種理論與方法,都只是攝養的過程,並非最高的目的;他的最高目的與最終的境界,是完成超世間,超物累的神人、真人、至人的標准。老子所謂善攝生的人,與莊子所謂的藐姑射之仙之,便是他們所立的榜樣,這便是道家與孔子、孟子系統以下儒家觀念的不同之處。以孔、孟做代表周、秦之際的儒家思想,是爲完成現實人生,建立倫常的規範,以安定現實世間爲目的,超越宇宙以外的事情,便置而不論了,“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此,老、莊的學術思想,他所牽涉到的種種見解,無論是屬于形而上道,或形而下人事物理等理論,都是他的余情逸興,並非就是他的主題,正如莊子所說:“是其塵垢批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但是,無論爲老、莊,或孔、孟,他們在那個時代中,對于社會人群,與人間世現實的世事,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是想建立長治久安,達到天下太平的局面。孔、孟以仁義爲教化,老、莊以道德爲要求。孔、孟的仁與義,老、莊的道與德,並非是他們的發明或創造,實際上,都同是上古傳統的觀念,不過各人所取用的名辭和意義,別有異同的含義而已。老、莊的駁斥仁義與聖人,不是否認孔、孟所說的仁義與聖人,是罵當時一般挂羊頭,賣狗肉,借仁義與聖人之道而逞私欲的人們。老、莊所謂聖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必須要人人自覺自立,完成最高的道德標准,然後自成仁義道德,卻不自居于仁義道德的名缰利鎖之中,因此和光同塵,藏垢納汙以超越道德,而終其天年。尤其莊子提出的至人與真人,意義更加明顯。他認爲人能做到那種標准,才夠得上說這個人是做到人生的極至了,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做一個人,也可以叫他爲聖人,或神人,相反的意義,便不算是人了。
總之,在春秋、戰國時期,自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以次,在道家而言道家,當時北方一帶,黃河南北的學術思想,與南方一帶,以楚國爲代表的道家,如老、莊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方士”養生學術思想的影響,那是有憑有據,不必力求否認的事實。後世儒者,師心自用,想要建立一個師道莊嚴的權威,獨霸儒家的天下,便有是此非彼,建立門庭道統的觀念,如與孔、孟、老、莊的態度一比較,簡直是“堅儒”之見,非常可笑。我們要知道,老、莊、孔、孟所走的途徑,是秉承叁代以上君師不分的傳統精神。因時移世易,王道衰竭,所以他們都以師道而自處,講述王者師的學問,後世懦者,雖然號稱宗奉孔、孟,事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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