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他即是繼承天命的聖人,同時,也是黃帝以來先聖流傳下來,所有神仙法術的繼承人。大禹治水的成功,是因爲擅長符箓等法術,他能遣使六丁、六甲等天上神將,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凡是一切極盡神秘、怪誕、荒謬的能事,也都一齊套在大禹的頭上,因此而形成大禹與道家、道教的因緣,特別深厚。這便是說明春秋、戰國以後,道家的學術思想路線,是上接伏羲、黃帝以後,《易經》文化系統,與《書經》文化系統,融會有關的淵源。
其實,自大禹治水之後,使夏代後裔,延續天下的治權,達四百余年之久的文化,那便是夏代以真正農業立國的文化。因爲他是秉承上古以天文、曆法等原始宇宙的學術思想,用金、木、水、火、土五行變換的物理原則,配合農業社會的人文文化,因此而形成夏代的文化精神,是崇尚樸素笃實的本質,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夏尚忠”的文化精神。到了成湯革命,滅掉夏朝末代的暴君桀以後,建立商湯六百余年的文化,一變夏代文化樸實的形態,偏向于天道的觀念,走入“以神道設教”,類似宗教的精神,因此便形成殷商時期,曆史上有名的“殷尚鬼”,崇信鬼神意志的文化精神。這個屬于《書經》文化系統,一變再變,一直到了西周文王興于陝西,他承繼西北高原傳統,賜經》文化的系統,參酌古今之宜,演揚易學而成《周易》一書的基本學術思想以且;再經過他的兒子周武王的革命成功,周公旦的擴充《易經》學系思想,融會叁代以來人文文化,與部分承繼殷商天道鬼神等的思想,才得完成周代禮、樂、文教、刑政等人文文明的大系。換言之,到了周代,才算是綜合上古以來,所有文化的大成,是後來爲孔子所贊頌的“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文化精神。因此,我們可以在《易經》、《書經》以外,看到《禮記》、《春秋》中許多屬于《易經》學系,也就是後來儒道兩家共同宗奉的學問,如《禮記·月令》等--春秋工製、月令、曆法,與災異、天象示變等的觀念,有關于《易經》象數的學術思想。
但是,我們這裏所謂的周代文化,是專指中央天子的周朝文明而言,後來在春秋、戰國時期,是屬于魯國文化的系統。如果研究諸侯各國的文化學術思想,那就各有異同,並不一致,彼此之間,都自保留有他祖先氏族傳承的文化精神。例如,神農的後裔,封在河南的焦城。黃帝的後裔,封在山東濟南附近的祝(長清縣)。帝堯的後裔,封在河北的薊(就是清代的直隸順天府的大興縣)。帝舜的後裔,封在河南開封附近的陳(陳州)。大禹的後裔,封在開封附近的杞。殷商後裔的賢人微子,受封在宋。另一殷商後裔的賢人箕子,因獻洪範而被尊爲不臣之敬,受封于朝鮮。這些諸侯的分封就國,都是上古與叁代的後嗣,並非一律都是周室的功臣,而受到分封的爵賞。這是周朝文、武、周公的德政,也便是中國曆史文化傳統的精神,所謂“興滅國,繼絕世”偉大的文化思想。其次,周室所分封功臣,從其師尚父(太公呂望)爲首,封于齊,周公封于魯等等,所謂“兄弟之國,十有五人,同姓者四十余人。”這樣便是周代分封諸侯而建國的“封建”局面,大有不同于歐洲上古的“封建”製度,如果把東西兩方“封建”不同的觀念,混爲一談,必須要加甄辨。而且我們不要忘記,由周初分封建國,直到春秋戰國的七八百年間,中華民族的文字、言語,並未統一,諸侯各國的文化學術,也各自保有他的傳統,等于我們幾千年的文化,雖然國家一統,而各地方的風俗、習慣、方言,在其同中也各有其異。所謂“書同文,車同軌”的混同局面,在秦、漢之間,才得正式完成。
因此我們讀周、秦之際的諸子百家之言,凡有關于道家學術思想的典籍,大多都如司馬遷所謂:“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便是因爲方言的不同,文學的格調沒有統一,所以便被秦、漢以且自稱爲儒家的文人,一筆勾銷,認爲不值一顧了。其實,道家的學術思想,是偏向于自然科學理論的成分居多,不像儒家的學說,是偏向于人文思想的成分爲主。凡是近于自然科學的著作,必然缺乏文學修辭優美的情調,有關人文學術的,無論如何淺薄,它與文學畢竟不可劃分。道家“方士”學術思想,以及諸子百家有關于原始科學理論的學說,就在這個原因之下,被斷送埋沒在“異端”的學術罪狀之中,達兩千余年之久,我們只要留心曆史文化的史料,這個問題,就會容易明白。例如比孔子還早一點的管子,在現在所流傳他的著作之中,不論真假的成分有多少,即使認爲十分可靠的幾篇,仔細讀來,仍然不同于魯國文學的筆調,這是代表齊國人文學術思想的一部書,猶如《晏子春秋》一樣,都具有齊國文學的筆調,在另一方面,司馬遷說齊民“闊達多匿知”,莊子在《逍遙遊》上,也提到齊國的學術思想中有一本怪書,叫做《齊諧》,他又自加一句注解說:“齊諧者,志怪者也。”換言之,《齊諧》這本書,是齊國人專門集記希奇古怪的奇譚。由此可見齊民,闊達多匿知”的地方性,是由來如此,因此後來中國文化,用來批判不經之談的評語,便有“齊東野語”的名辭了。其次,例如《墨子》一部書,因爲墨翟本人,生活長大在宋國,他受宋國的學術思想影響最深,所以他有類同宗教信仰的崇尚“天志”,而同時又相信鬼神的權能,這些便是受到宋國傳統,殷人尚鬼、信天、文化等思想影響的關系。至于他有苦節勞形、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學說與作風,那是繼承夏代大禹的精神,可能也有受到宋國的鄰封,夏禹之後杞國思想的感染。當然,我說這些,都是十分可能,而且是有理路可尋的事,並非就是定案,因爲生在兩千余年後的今天,高推古代的情形,時間、空間的環境遷變,絕對已非當時的面目,雖然大家采用書本的資料作考證,也是不免出于臆測。“盡信書,不如無書”,所以不能完全作爲肯定的理由,至于曾子、子思、孟子、荀卿一系列的思想,當然是孔門以後的魯國文化,與魯國文學的正統。其他如老、莊,是南方楚國文化的情調。兵家著作如孫、吳兵法,是戰國時期齊國的傳統學術思想,與齊國文學的進步與升華。另如縱橫家、法家、名家等學,大多都是秦、晉之間後起的思想,司馬遷所說:“叁晉多權變之士,夫言縱橫強秦者,大抵皆叁晉之人也。”雜家的學術思想,與秦、晉、齊、楚有關,也可以說,便是秦、晉、齊、楚學術思想雜集的回旋。陰陽家言,當然就是燕、齊“方士”學術的源流。我們了解了這個春秋、戰國文化學術的大勢以後,對于其中如何形成爲中國文化主流的儒家,姑且另作講說。其余如陰陽、兵、農、醫、老、莊、楊朱、墨子、名、法、縱橫、雜家等,綜錯交羅,互相爲用,便成爲戰國到秦、漢以前,統統歸入道家學術思想的範圍了。
我們講述道家的文化學術思想,不厭其煩由周、秦以前,再向上溯,大而言之,是爲了說明中國文化的傳統淵源,以及追溯道家文化思想,實爲源遠流長的主旨;小而言之,也便是說明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關系。另一方面,也就是說明道家的文化學術,乃是繼承夏、商、周叁代以上,中華民族發源于西北高原的《易經》文化學系。至于戰國前後,變成南方楚國文化的老、莊思想,是其余波的流蕩而已。自孔子一系的儒家文化學術,是傳承叁代以下,起于中原與東方、北方的《書經》文化學系,到了戰國;秦、漢以前,便成爲魯國文化,孔、孟思想的中心,所謂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傳統。總之,用于人文社會,有關禮、樂、文教、刑政的學術,儒家《書經》文化系統,猶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正規軍。用于因應時變,藉以撥亂反正的,道家《易經》文化系統,才是出奇製勝的奇兵,這也便是中國文化曆史上有名的“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君師之道扼要的說明。
(二)戰國時期北方齊魯燕宋的文化背景
首先要鄭重聲明,凡是要研究秦、漢以上的曆史文化,千萬不要忘記,那個時期的曆史背景。我們粗看起來,周、秦以上文化學術的形態,固然是繼承叁代以下的一貫傳統,到了周期,才算完成建立一個人文文化具體的成型,但是我們總要不忘曆史的發展,不是空中樓閣,無因而來的、當春秋、戰國時期,所謂分封建國的諸侯之邦,因爲各有曆史淵源的背景,與地理環境的不同,所以凡是有關構成各國文化的條件,如言語、文字、風俗習慣、政治方式、財經措施、交通形勢等等,大體都是各自爲政,並沒有像秦、漢以後的統一。我們只要大概沒有忘記曆史上的記載,自從秦始皇開始,才漸使“書同文,車同軌”,才有廢邦國而建郡縣的統一製度,就不至于把秦、漢以上的地理文化不同的觀念,隨便忽略過去。而且那個時候,所謂中央政權的周天子,他爲共主的帝王製度,既不是秦、漢以後帝王體製的形態,也不是叁代以前的情形,只要大家研究一下叁禮(《周禮》、《儀禮》、《記》),便自然會明白了,現在我們要討論的,是專對有關天燕、齊之間“方士”學術來源的問題,因此,先從齊國說起。
凡是讀過曆史的,都知道齊國是太公呂望(姜尚)之後。姜太公呂望,是叁代以前炎帝神農氏的後裔,到他的時候,已經算是東海上人。他與祖先的傳統文化,與他的學術思想,是屬于周、秦之際“隱士”思想的道家一系。他在困窮的環境中,過了幾十年的苦難時間,到了八十歲左右,才遇到文王,後來以兵謀奇計輔助武王,完成周室革命事業的成功,他是周初道家學術思想的代表者。周武王爲了酬謝他偉大的功勳,封他在齊建國,《史記·封禅書》說:“齊之所以爲齊者,以天齊。”但是那個時候的齊國,並不是好地方,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可比,而且還存在著原來的地方惡勢力。所以太公望在受封就國的路上,也有懶得到差接事的意思,好在靠一位旅店的老板,啓示他一番話,他才馬上趕去,建立了齊國;當然,這個旅店老板,也應該算是隱士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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