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字寫得美,他撰作或所集聯語經偈,也具有很好的意境和教育意味。他在泉州草庵時,用“草庵”二字冠頭撰了一聯:“草不除,爲有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莫忘世上苦人多。”這種深切同情廣大人民疾苦的大悲心境,決不是遁世忘情的消極主義者。他在惠安淨山寺時,以“淨山”分嵌第二字寫了一聯雲:“自淨其心,有若光風霁月;他山之石,厥惟益友明師”,書句俱妙,發人深省。又曾寫贈閩南會泉長老一聯:“會心當處即是,泉水在山乃清”,意境非常高妙。最近廈門南普陀寺爲會泉法師造了一座石塔,已將此聯刻在塔前的護欄上,塔下恰好有一池清水,一讀此聯,頓覺禅意盎然。(圖六)其他《華嚴經》集句的聯語,也都非常自然。如“非心之境界,如畫于虛空”、“猶如蓮花不著于水,以無礙眼等視衆生”等,都是很好的聯語,令人百讀不厭,益以他那恬靜絕俗的書法,更加顯出聯語的優美。
我們知道,愛好弘一法師書法的人雖多,但真能夠理解其書法的妙處所在,作出恰當的評價的實不多見。就我個人所知,所有介紹批評其書法的文字,無過于葉聖陶先生所寫的《弘一大師的書法》一文了。爲了幫助讀者的理解,這裏摘錄其一段如下:
弘一法師對于書法是用過苦功的。在夏丏尊先生那裏,見到他許多習字的成績,各體的碑刻他都臨摹,寫什麼像什麼。這大槪因爲他弄過西洋畫的緣故。西洋畫的基本練習是木炭素描,一條線條,一筆烘托,都得和擺在面前的實物不差分毫。經過這樣訓練的手腕和眼力,運用起來自然能夠十分准確,達到得心應手的境界,于是寫什麼像什麼了。
藝術的事情,大都始于摹仿,終于獨創。不摹仿打不起根基,摹仿一輩子,就沒有了自我,只好永遠追隨人家的腳後跟。但是不必著急,用真誠的態度去摹仿的,自然而然會遇到蛻化的一天;從摹仿中蛻化出來,藝術就得到了新的生命。不傍門戶,不落窠臼,就是所謂獨創了。弘一法師近幾年來的書法,可以說已經到了這地步;可是我們不要忘記,他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臨摹各體的碑刻,而且是寫什麼像什麼的。
弘一法師近幾年的書法,有人說近于晉人,但是摹仿那一家呢
實在指說不出。我不懂書法,然而極歡喜他的字。若問他的字爲什麼教我歡喜
我只能直覺地回答:因爲它蘊借有味,就全幅看,許多字是互相親和的,好比一堂謙恭溫良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顔悅色,在那裏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畫都落在最適當的位置,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教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有點像小孩子所寫的那麼天真,但一邊是原始的,一邊是純熟的,這分別又顯然可見。總括以上這些,就是所謂蘊借,毫不矜才使氣,意境含蓄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這種淺薄的話,方家或許耍覺得好笑,可是我不能說我所不知道的話,只得暴露自己的淺薄了。[附注23]
這些話,不但把弘一法師的書法評價得恰到好處,對于一般愛好藝術的人來說,也實在是很好的啓發。我們試把他這些看法和上面弘一法師自己對于書法的自述結合來看,可以說是吻合無間的。豐子恺先生說得好:“弘一法師留下不少的墨寶。這些墨寶,在內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藝術的——書法。”(豐子恺:《我與弘一法師》)我很同意這種說法。我以爲這就是爲什麼有許多人雖然不信佛教而卻喜愛弘一法師的字的原因。
弘一法師的書法,出版的已經不少。代表他出家以前臨摹碑帖的遺墨,有《李息翁臨古法書》、出家以後手寫石印、影印的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附注24]、《華嚴集聯叁百》、《金剛經》、《藥師經》、《護生畫集》題詞及屏聯佛號等無慮數十種。而他自己認爲平生的精心寫作是《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附注25]弘一法師還有過一個未遂的宏願。據夏丏尊《續護生畫集序》說:
猶憶十年前,(弘一)和尚偶過上海,向坊間購請仿宋活字印經典,病其字體參差,行列不勻,因發願精寫字模一遍,製成大小活字,以印佛籍。還山依字典部首,逐一書寫,聚精會神,日作數十字,偏正肥瘦大小,稍不當意,即易之。數月後,書至刀部,忽中止。問其故則曰,刀部之字,多有殺傷意,不忍下筆耳。其悲憫恻隱有如此者!
我們從弘一法師給夏丏尊的書劄看來,他對于這件事是非常認真進行了的。他說:“字模之字,決定用時路之體(不固執己見)”,並且畫格寫了“世間如夢非實”六字示範,注雲“將來再加練習,可較此爲佳”,特別在最下一個“實”字兩邊,注雲“此字太大、不佳”。又說“字與字之間,皆有適宜之空白,將來排版之時,可以不必另加鉛條隔之。惟雙行小注、仍宜加鉛條間隔耳。”(《晚晴山房書簡》第一輯87頁)這種勤懇認真的勞動態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豐子恺先生編輯的《弘一大師遺墨》,于今年六月間出版了。[附注26]這冊遺墨所收的書法,包括對聯、經偈、格言、佛號和書劄等百余件,琳琅滿目,各體俱備。封面系蠲戲老人(馬一浮先生)所題,扉頁有美術家錢君匋題簽,全書古色古香,是近年出版物中珍品之一。
豐子恺先生《弘一大師遺墨》的序言說:
大師在俗時,熱愛文藝,精通美術、音樂、演劇、文學、書法、金石,爲中國最早之話劇團春柳劇社之創辦人,又爲中國最早研究西洋繪畫音樂者之一人。……出家後諸藝俱疏,獨書法不廢,手寫經文,廣結勝緣,若計幅數,無慮千萬。出家後所作:劉質平君所藏獨多,達數百件。今所集者,半屬劉君所藏。在俗時所作,數亦甚多,但分散各處,兵火後不易征集。本書所載,僅楊白民、夏丏尊二先生之所藏。……乃者,新嘉坡僑胞廣洽法師等,企仰大師道藝,願舍淨財,刊印遺墨,屬予任其事。余愧力弱,難能勝任。幸得吳夢非、錢君匋二君之協助,始成此卷。大師遺墨,浩如瀚海。此中所載,不啻萬一。但願以此爲始,多方搜求,繼續刊印,使大師之手迹永垂不朽,對我國書法藝術之發揚有所貢獻,則幸甚矣。辛醜仲夏豐子恺謹序于上海。
弘一法師生前常以書法作佛事,廣結勝緣,人們亦因歡喜他的字而尊重佛法。他的遺墨分散國內外,真是散失堪虞。現在《弘一大師遺墨》一冊印刷無多,而且系非賣品,得者不易。據我所知,法師的遺墨書劄等散在人間者,如上海玉佛寺(蔡丏因居士遺物)、泉州開元寺、天津大悲院等及私人保藏者尚多。豐子恺先生的希望也正是我們的希望。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叁日弘一法師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于北京
--------------------------------------------------------------------------------
(1)豐子恺:《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1957年3月29日《人民日報》。
(2)林子青:《弘一大師的生平》,《現代佛學》1957年10月號。
(3)夏丏尊:《我的畏友弘一和尚》,1936年《越風》半月刊第九期;《弘一法師之出家》,《覺音》第20-21期合刊。
(4)葉紹鈞:《兩法師(記弘一與印光,1927年作),收在《未厭居習作》中,上海開明書店版,1941年。
(5)豐子恺:《懷李叔同先生》,收在《緣緣堂隨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中國話劇首創者李叔同先生》,1956年11月3日上海《文彙報》。
(6)吳夢非:《弘一法師和浙江的教育藝術》,1936年《浙江青年》第叁卷第一期;《“五四”運動前後的美術教育回憶片斷》,《美術研究》1959年第3號。
(7)馬一浮:贈弘一法師手迹《致越風雜志信》,1937年《越風》第十叁期。
(8)姜丹書:《弘一律師小傳》,1941年《覺音》第20-21期合刊。
(9)黃炎培:《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1957年3月7日上海《文彙報》。
(10)歐陽予倩:《春柳社的開場》,收在《自我演戲以來》中,上海神州國光社,1933年。
(11)蔡丏因:《廓爾亡言的弘一大師》,《年譜》一九二六年條引文。
(12)夏丏尊:《李息翁臨古法書·跋》,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
(13)林子青:《年譜》一九○一年條。
(14)同⑨注。
(15)同⑩注。
(16)陳祥耀:《息影閩南的弘一法師》,1941年《覺音·弘一法師六十紀念專刊》。
(17)印光:《複弘一大師書》,《印光法師文鈔》卷一。
(18)夏丏尊編:《晚晴山房書簡》第一輯,第4頁。
(19)同⒄注。
(20)昙昕:《一公本師見聞瑣記(續)》:“是年,……又教寫字方法;須由篆字下手,每日至少要寫五百字。再學隸,入楷;楷成學草。寫字最要緊是章法。章法七分,書法叁分,合成十分,然後可名學節。吳昌碩的字並不好,不過有幾分章法而已。經雲:“是法非思量蔔度之所能解”,書法亦爾。”,《覺有情》第4卷17-18期《弘一大師紀念號之四》。
(21)同(13)注,1942年條。
(22)馬一浮:劉質平藏《華嚴集聯叁百》手稿跋。1940年《覺有情》第28期。
(23)同(13)注1942年條引文。
(24)《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都百余大頁,費五年之力編輯,並自書寫細楷,是法師初出家在溫州研究律學時的精心作品。
(25)同(18)注37頁。
(26)華僑缁素施資刊行、豐子恺先生編輯,1962年上海叁一印刷廠精印叁百冊,全部非賣品。原版現存新加坡彌陀學校。
《漫談弘一法師的書法——紀念弘一法師逝世二十周年(林元白)》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