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口打。”峰舉謂玄沙曰:“此子徹去也。”沙曰:“未可,此是意識著述,更須勘過始得。”至晚,衆僧上來問訊,峰謂師曰:“備頭陀未肯汝在,汝實有正悟,對衆舉來。”師又頌曰:“萬象之中獨露身,唯人自肯乃方親。昔時謬向選中覓,今日看來火裏冰。”峰乃顧沙曰:“不可更是意識著述?”
例四:
福州靈雲志勤禅師。本州長溪人二初在沩山,因見桃花悟道,有偈曰:“叁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僞山覽偈,潔其所悟,與之符契。沩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善自護持。
由于以上第叁、第四兩個舉例,可見禅宗的悟道,是注重禅定的修證工夫,與見道的見地並重的,長慶慧棱禅師在二十年間,坐破七個蒲團,還不明白此事,悟道以後,又經過雪峰、玄沙兩位大師的嚴勘,才得穩當。現在學禅的人,還沒有坐破一張草席,便說已悟,恐怕難有這樣便宜吧!又如靈雲禅師的見桃花而悟道,看來非常輕松有趣,而且是富于文學的境界,但你千萬不要忘記他的自述所說“叁十年來尋劍客”的辛苦工夫啊!如果認爲古人一見桃花梅花,便輕易地悟了道,大家在生命的過程中,見過多少次的好花,又怎麼不悟呢,倘使談者,解釋爲靈雲一見到桃花,就悟到生機活潑潑的道理,這樣便算是禅,那你見到了吃飯,更有生機活潑潑的作用,應該悟道早已多時了;牛頓看見蘋果落地,發現震動世界的科學定律,試想古往今來,多少人天天吃蘋果,並無新的發現,只有變糞的成分,便可由此而知看桃花而悟道,並非諸公的境界吧!
此外經常有人提到禅宗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與見山見水的公案,不妨在此再加一番討論。這個公案,系出于宋代,吉州(江西)青山惟政禅師的上堂法語,他說:“老僧叁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乃至後來,親見知識(佛家稱明師日善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衆!者叁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缁素,(代表黑白分明)得出,許汝親見老僧。”因爲禅宗有了這段公案的流傳,所以後世學樣與現在國內外談樣的人,便拿它做爲參禅的把柄,有人說這就代表了禅宗的叁關之說;也有人說,必須做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工夫以後,再翻一個身,仍然達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便是大徹大悟的境界。其實,這些所說,畢竟還是影響之談,似是而非的見解,第一須要明了這是惟政樣師一個人用功的經驗談,至于惟政禅師本人,究竟是否已經大徹大悟,你先不能憑空架造,就代他作主觀的確定,他第一階段所說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當然代表了所有的人們,在未學禅道以前,都是如此,看山河大地,物理世界的種種人物環境,曆曆分明,並不須要加以解釋。第二階段所說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那倒是百分之百,的的確確是真實用過禅定工夫的境界;如果是一個真正用過禅定工夫,而且方法與修證程序,以及身心內外的操持行履,絲毫不錯,久而久之,便會使身心氣質,大起變化;于是兩眼神光充足,神凝氣聚,目前親眼所看到山河大地等等的物質世界,自然而然的都像在開眼作白日夢一樣,猶如一片浮光掠影,覺得這個物理世界的一切,都是夢幻般存在,並不真實,看人也好像只是一個機械的作用一樣。不管學禅或修道的人,許多人到了如此地步,便認爲是真道,實際這種境界,與道毫不相幹,這是因爲身心在靜定的工夫中久了,心力與生理的本能,消耗減少了,精力充沛了,致使頭腦神經系統起了類似充電的變化,于是看去面前的萬物景象,猶如恍恍惚惚,並無實質的感覺。例如一個大病以後虛弱的身體,或者將死之際,視力渙散的情形相似(當然啰!我舉例所說的病情與死亡前的現象,並非就是代表修習禅定的人見山見水不是山水的境界,只是相似的比方,一是因病因死而有,一是因精神與生命活力充沛而生,並非完全一樣)。但是你不要忘記,這種現象,只是生理器官的感覺不同,能夠使你生起這種感覺知覺的,還是你的意識思誰的作用,如果你認爲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便是參禅修道的好景象,那還馬馬虎虎可以,倘使認爲這個便是道,那你還不如吃一粒L.S.D.的幻想藥,或者吃不過量的安眠藥,豈不也有相同之妙嗎?你能說這便是道嗎?現在國內外許多參排與談禅的人,每每提到這事,所以不能不加以說明,以免誤人歧途,平白地陷害了一個有用之身。至于推政禅師第叁階段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一說,當然是表示他已進一步的禅境,所以他自己說得個休歇之處;倘使單憑這幾句話,就算是大徹大悟,那你不如放心去睡一大覺,起來一看,山還是山,水還是水,豈不更來得直截了當而痛快嗎?所以讀禅宗的典籍與公案,實在不太容易,千萬不要被斷章取義蒙混過去,必須要親自求證一番,方知究竟,如果我們把這一段專指用工夫的公案補充完善,那便需要引用一句唐代南泉禅師的話:“有人看目前一株花,如夢中相似”,才可以接近禅宗末後撒手的工夫,總之,這一則公案,還是只對禅宗工夫方面而言,並不完全關于悟道的見地。
1.禅的目的與淫婦
禅宗的宗旨,正如釋迦牟尼自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所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雲雲,因此而知它在中國佛教中,本來便是秉承釋迦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主旨所成的宗派,它與所有佛教各宗傳承佛學的作法,顯然是有不同的特點。如要研究禅宗,首先須得了解釋迦一生說法四十九年,他的教法究竟是什麼?從大處而言,我們都知道他遺教的經典,綜合起來,有叁藏(經、律、論)十二部(一切經分爲十二種類之後,據《智度論》卷叁十叁所說:一、契經。二、重頒。叁、諷誦。四、因緣。五、本事。六、本生。七、阿毗達摩,此譯未曾有,或無比法。八、譬喻。九、論議。十、自說。十一、方廣。十二、授記。此十二部中契經與重頒及諷頌叁者,爲經文上之體裁。余九部從其經文所載之別事而立名。)然而無論它是大乘或小乘的所有教法,只在方法上和程度上,略有授受的深淺不同而已,而它所要求達到解脫與涅槃的果位和目的,並無二致,換言之:涅槃果然也有大小乘的差別,大乘的無余涅槃,和小乘的有余涅槃在最高求證的見地上,和理論的極則上,顯然是有程度深淺的不同,然而它趣向涅槃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涅槃,是佛學的專有名稱,它是代表宇宙萬有與衆生生命的身心總體,在它萬機未動之初,身(生理)心(心理意識狀態)一念不生的原始寂默情狀中,它是寂然不動,超越形而上的體段,所以佛學爲了形容它的絕對待、無形相、無擾動、無境界的境界,另行命名它是寂滅的情況;爲了引申涅槃寂滅的功能,並非空寂如萬物死亡的斷滅,所以又說它是圓明清淨的大覺。它以無相狀之相,是其實相,所以它是超越思想意識,不是言語、文字、理論可以盡其極致的微妙法門,這是佛學全部教法中的一只正眼,也是所有佛教學理包藏的真正目的。那麼,要求證得涅槃的人門方法,在人而言人,除了即從這個現成的身心著手以外,並無其他的妙法。而以這個身心的根本功能來說,生理和心理意識所有的作用,都是涅槃妙心的功能,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哲學、科學所要追求宇宙人生最後最高的目的;也就是要求證到這個。我們姑且借用哲學的名詞來說,它就是宇宙萬有和人生性命的形而上的本體,無論從那個立場,那個角度,命名它爲佛、爲天、爲主、爲上帝、爲神、爲道、爲物、爲心,以及加以種種的形容,取予種種的名稱,無非是指這個。它穿上了宗教的外衣,便變成神化;它套上哲學的形相,便變爲理念;它登上科學的寶座,便成爲功能,但是無論如何去說明它,解釋它,畢竟還不是這個的真正面目,因爲只要一落言語文字的作用中,它便在意識思想的範圍裏打轉,而意識思想所發生言語文字的知識作用,它的本身就是互相對待,交互變化所形成,並非絕對不變的真實。釋迦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所有大衆,都默然不語,不識他的宗旨所在,只有迦葉尊者,破顔微笑,釋迦便說我有這個法門,“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與摩诃迦葉”,這就成爲禅宗開始教外別傳的公案了。實際上,教是理,教外別傳是“即此理,即此事”,也便是“事理雙融”直截了當的果實。花開花落,無非涅槃妙心,天機自在活潑潑的妙用,拈花者是誰?花是誰?能拈者是什麼?所擡者是花?非花?是花在微笑?是迦葉在微笑?微笑者是誰?誰在微笑?迦葉在笑花的微笑?或是笑釋迦拈花在多此一舉?或者花在微笑釋迦多此一拈?迦葉多此一笑?或爲全是?或爲全非?或爲此中無是無非,花便是花?拈花便是拈花?微笑便是微笑?此中大有“鴦飛于天,魚躍于淵”的氣象?或爲“瞻彼淇澳、箓竹猗猗”的境界?大有問題,或毫無問題,真是一番絕妙的作略與課題,然而它是那樣的輕松,這樣的平實。
由釋迦的一拈花,迦葉的微笑開始,把釋迦過去所有說法傳心莊嚴肅穆的壓力,一掃而空。猶如使人行遍千山萬水,去找一個歸宿,經曆蒼茫無涯的途程,最後到了“山重水複疑無路”之處,忽然沖破一層薄如輕紗的迷霧,眼前一片平坦,草長駕飛,鳥啼花笑,無限生機,都來心頭眼底,此時找到了身心性命的生命真實面目,別有會心,付之嫣然一笑。正如玄類大師所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滋味,迥非局外人可得想象而知,這真是涅槃妙心,教外別傳的微妙法門,決非意識思議可及。到了中國以後,從達摩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只在片言指示之下,便使二祖慧可得到安心法門之後,經百余年間,五傳而到六祖慧能,開展盛唐禅宗的規模,此後排宗的教法,如馬祖道一禅師等人以次,大如釋迦拈花,迦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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