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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弘一法師(錢念文)

  回憶弘一法師

  作者:錢念文

  

  1942年初的寒假,在一個陰沈天氣的午後,有機會在福建泉州開元寺拜訪了一代高僧弘一。這事是有學校裏的同事、弘一的崇奉者顧一塵先生作了安排,並偕同葉振漢同志(解放後爲集美中學、航海專科學校校長)一起前去的。

  當然,我才從大學畢業,到閩南集美中學教書,是一個既不信神,又不信教的青年教師,而弘一在我剛出生那年已出家了。無論從年令、信仰、閱曆各方面看來,彼此似乎很少有什麼“緣份”相會敘談的。但是,由于我的中學時代,幾乎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晖中學渡過。那裏有爲弘一修築的“晚晴山房”,背山臨湖,是我們同學經常倚牆而坐,埋頭讀書,時而又仰望湖山風光的場地;那裏有一批弘一的至友門生——夏丐尊、豐子恺、徐肖濤、邱望湘等老師,曾諄諄教導青年學子。這樣,使我在青少年時代,就已接觸到一些有關弘一的其人其事。

  他的原名李叔同,名文濤,字息霜,法名演音,號弘一,晚年自稱晚晴老人,出于李商隱《晚晴》篇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詩句,又號不二老人,取“一事無成人漸老”與“一錢不值何消說”的諺語。1880年出生浙江平湖鹽商富戶家庭,生活極爲優裕。早期東渡留學日本,卻不同凡俗,專攻藝術。1906年曾和曾孝谷在日創辦“春柳劇社”,最早介紹歐洲話劇,根據美國作家斯陀夫人小說改編《黑奴籲天錄》七幕劇,上演小仲馬名著《茶花女》,扮演女主角。當時的演出,可說是譽滿東京。1909年柳亞子等組織《南社》文學團體,他也是其中的一員,撰寫過不少詩文。回國後,先後在上海任過編輯,浙江兩級師範、南京等師範當過教師,培養了不少青年學子。他對詩詞、書法、金石、音樂、戲劇無所不精,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才子,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師。1918年秋,正當五四運動前夕,他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爲僧,他的日本愛妻抱幼子趕來探望,也拒不見面。從此不問世事,一心學佛。後來曾到過甯波,混雜衆僧,挂搭七搭寺,爲夏丐尊所知,會同經亨頤等友人門生集資修築青磚實疊小平屋于白馬湖畔半山腳下,名“晚晴山房”,左與經亨頤的“長松山房”,右與夏丐尊的“小平房”爲鄰,擬留他長居,但不久仍雲遊四海,不知去向。

  關于弘一在佛學方面的造詣,及其嚴守戒律等等情況,還是到福建工作後,才逐漸知道點滴的。他早在二十年代已到廈門南普陀寺講經。叁十年代後就一直在廈門、泉州一帶寺院潛心佛教活動。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才長期駐住泉州開元寺,安渡晚年。他是一位專奉戒律嚴格的律宗,曾“閉關”于廈門鼓浪嶼日光岩。律宗是唐道宣所創,又稱南山宗,原屬小乘,道宣用大乘教義加以會通,撰述南山叁大部,由鑒真傳日本。律宗自唐至清,代代相傳曆時七百余年,據說其間已失南山真脈。清末徐蔚如又從日本請歸,在天津重新刊刻,因錯漏較多,難以使人傳誦,弘一誓護南山律宗,參閱中外律叢,校正叁大部及其他律藏,以畢生精力,潛心研究,闡揚南山真脈,被佛門尊爲。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回憶當我開始教書生涯的日子,從大學回到中學,從學生成爲教師,往往容易聯想起自己中學生時代的種種,更爲深情地懷念著陶冶我成長的師長。期間,也自然回憶起老師教過李叔同的{送別》名歌(注),它曾薰陶青年學子珍重友情,誘導人進入詩的境界,正是這些因緣,我以晚輩的身份,懷著對師長敬仰之意,同時也夾雜著青年人對這位經曆如此複雜、曲折道路的知識分子的好奇心情去拜訪弘一法師的。

  在難得的會見中,出現在我面前的法師,是一身粗布袈裟,一位身材修長,面容清瘦,神態可親,又引人起敬的高僧,使人無法找到他年青時曾扮演過茶花女的一絲痕迹。談話是從白馬湖春晖中學的人和事開始的,當一提到“晚晴山房”,他即刻合+感歎地說:“破爛了吧!破爛了吧!”接著請問他長居開元寺,是否在佛教方面有什麼原因

  他說: 是閩南氣候適宜老人生活。修道在心,無須擇地。又請教了一些有關佛教的知識和戒律,從而知道他嚴守戒律,過午不進食等等修行方式。最後把話題轉到戰爭帶給我們有聚有散,請教他:佛法以不殺生爲主要教義,往日法師對日本有過多方面接觸,了解甚多,不知對抗日有何看法

  他就明確地作了答複,大意說:佛以普渡衆生爲主旨,今國人慘遭惡魔浩劫,抗戰拯救生靈于塗炭,正是佛門救苦救難,普渡衆生之正道。使我聯想起,1937年柳亞子賦詩贈弘一,期望他改變避世的消極態度,奮起同賣國賊作鬥爭,法師曾答一首詩說:“亭亭菊一枝,高標矗晚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看來這位長年出家人,始終心懷真切的愛國深情。

  法師講話聲音極爲低微而又緩慢,但每吐一宇、說一句,卻是口齒清晰,條理分明。當我們告別時,他還送到山門。值得一提的,臨別時承蒙他主動提出願結。墨緣”,我等應聲即說:向法師求。墨寶”。想不到寒假結束,開學不久,他托人送來用雙宣紙書寫的兩桢條幅,內容同爲:“以無礙眼,等視衆生,令世間一切平等清淨。華嚴經”,(無標點)署名“晚晴老人”,一張題名“念文居士”,另一張題名“振漢居士”。當年秋後,弘一法師在泉州開元寺園寂。那次拜訪老僧,就成爲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的會面。贈給我和振漢的各一桢書法,大概是他最後一張遺墨了。此後,我到各地工作,總是帶著這桢條幅,並懸挂在自己的宿舍。凡是見到過這幅書法的行家,都一致認爲筆劃十分齊整,一無鋒芒,真是達到爐火純清的境界。

  解放後,弘一法師的那桢遺墨雖已散失,但仍記得送給我的那句話,有時使我想起中國曆史上儒、佛之間,長期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入世與出世之別,但是弘一法師晚年仍在祈求“等視衆生”的佛道,這同儒家以“天地萬物爲一體”的精神,又是如此的吻合。由此看來,凡是不懈地探索人生真谛,一心一意追求人類謀福利的人,這是一種懷有高尚理想的人,應該爲人民所尊敬的。

  〔注〕《送別》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牛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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