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蔚如的提示與弘一佛學思想體系的形成
作者:金梅
弘一法師在近代中國佛學界,被看作是律宗的第十一代傳人;在其整個佛學系統中,又以華嚴宗的哲學理念一以貫之,而這些都與佛學家徐蔚如居士的啓示有關。
弘一法師自進入佛門,就很重視律學的研究和守戒持律的實踐,首先是因爲有徐蔚如的提醒。
徐蔚如(1878~1937年),名文蔚,號藏一,以字行。浙江海鹽縣人。幼年隨母攻讀經史百家之學,兼學算學;受母親信佛的影響,亦禮佛誦經。1898年(時21歲)秋試不第,入京捐資爲部郎,兼任京浙學堂算學教習。1908年(時31歲),任京師地方審判推事。宣統年間,補度支部通阜司郎中。辛亥革命後,攜眷南歸,寄寓滬上。民國初年,被選爲浙江省第一屆議會議員,並主辦《浙江日報》。後因袁世凱實行專製統治,徐蔚如遠離政界,以研佛弘法爲務。其間,曾往甯波觀宗寺參訪天臺宗四十叁代祖師谛閑法師,到阿育王寺朝禮舍利塔。集資刊刻《釋摩诃衍論釋》一部,並爲佛學家楊仁山居士主持的金陵刻經處捐資。1914年,徐蔚如再次入京做官,任財政部會計司司長。結識時在教育部任參事的蔣維喬,二人經常相與研討佛學。1918年初,徐與時任交通總長的葉恭綽等幾位護法大居士,發起成立戊午講經會,公推其南下甯波觀宗寺迎請谛閑老法師北上講經。就在戊午講經會期間,徐皈依了谛閑法師,法名顯瑞。法師返南後,徐與蔣維喬、梅光羲、江味農等創立了“北京刻經處”,由徐負責主持,任刻經處校刊。徐以此作爲他終身的事業。20年代初,徐又創立了天津刻經處。及至徐蔚如于1937年去世的10多年間,京津兩地刻經處,校刊佛典近兩千卷,每卷後面,又都附有徐撰寫的跋文,提綱挈領,精華耀眼。徐所主持的刻經處、尤其是天津刻經處,專刻“南山宗”律書。“南山宗”的“叁疏”(唐代“南山宗”的創始人道宣律師所著《四分律刪繁補阙行事鈔》、《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疏》、《四分律刪繁補阙隨機羯磨疏》)、“叁記”(北宋元照律師所著《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四分律含注戒本疏行宗記》、《四分律羯磨疏濟緣記》),國內久已不傳,或僅有殘篇零簡,清末始從日本請回,經由徐蔚如校刊流通,中土才得其全貌。除了校刊印行佛典,徐蔚如還做了大量講經弘法的工作。1935、1936年間,他在天津功德林講解《華嚴經大意》,每晚兩小時,風雨無阻,從不間斷。以此,北方佛界中人,多尊稱徐爲“華嚴學者”、“華嚴大師”。
徐蔚如之提醒弘一應該重視律學的研究,還是在他出家之前。據跟隨谛閑法師北上講經的虛法師在其《影塵回憶錄》中記載,1918年3月,徐蔚如趁南下迎請谛閑法師之機,取道杭州,這樣勸告即將出家的李叔同(那時他已皈依了悟和尚)發願重興南山律教:“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師們,講經的多,講律的少。尤其近幾百年來,沒有專門研究律學的,就有也不徹底。因此,你出家後可以研究律學,把中國的律宗重振起來。”由于徐蔚如的提示,李叔同入佛後,確是重視律學的研究與實踐的,但他起初研究的並非“南山律”,而是“有部律”。他把注意力逐步移向南山律宗,同樣是受了徐蔚如的“規勸”。他在《余弘律之因緣》演講中說:“其時(引者按:即弘一編撰成《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犯相摘記》和《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自行鈔》兩部專著的1924年,“毗奈耶”爲梵語“律”的音譯),徐蔚如居士創刻經處于天津,專刻南山宗律書。費資數萬金,曆時十余年,乃漸次完成。徐居士始聞余宗有部而輕南山,嘗規勸之。以爲吾國千余年來秉承南山一宗,今欲弘律,宜仍其舊貫,未可更張。余因是有兼學南山之意。爾後此意漸次增進。”弘一在編撰上述兩部專著的同時,爲了修訂和完善其另一專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也研讀了南山律宗的代表性著作“叁疏”、“叁記”。但又正如他自己所說,那僅僅是兼學“南山”而已;其學“南山”之意“漸次增進”,並最終放棄“有部”而宗“南山”,還是六七年以後的事。其標志則是1931年4月2日,他在浙江上虞縣法界寺佛前立誓發願。從此,弘一專學“南山”,並隨力弘揚以贖昔年輕謗之罪。誓願文曰:“本師釋迦牟尼如來般涅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發弘誓願,願從今日,盡未來際,誓舍身命:擁護弘揚,南山律宗。願以今生,盡此形壽,悉心竭誠,熟讀窮研,南山鈔疏,及靈芝記。精進不退,誓求貫通。編述表記,流傳後代。冀以上報叁寶深恩,下利華日僧衆。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衆生,同生極樂蓮邦,速證無上正覺。”在談到這一轉變時,弘一說:“……昔佛滅後九百年,北天竺有無著天親等兄弟叁人,天親先學小乘而謗大乘,後聞長兄無著示誨,忏悔執小乘之非,欲斷舌謝其罪。無著雲:汝既以舌誹謗大乘,更以此舌贊大乘可也。于是天親遂造五百部大乘論。余今亦爾。願盡力專學南山律宗,弘揚贊歎,以贖往失。此余由新律家而變爲舊律家之因緣,亦即余發願弘南山宗之因緣也。”
弘一發專學南山律誓願後的第一個行動,便是當年夏天,在浙江慈溪金仙寺自誓受菩薩戒,並發弘律誓願。願文中說,以此弘律功德,“願我及衆生,無始以來所受衆罪,盡得消滅。若一切衆生所有定業,當受報者,我皆代受。遍微塵國,曆諸惡道,經微塵劫,備嘗衆苦,歡喜忍受,終無厭悔;令彼衆生先成佛道。”第二個行動是,在五磊寺籌建南山律學院,此事未果,又在金仙寺和鎮海伏龍寺舉辦流動施教團式的律學講座。爲了專弘南山律,弘一還將那些想學新律(即根本說一切有部律)的學僧另入旁聽之列,表示他已重“南山”而輕“有部”了。
弘一第叁次移錫南閩後,在弘法講律過程中,對自己昔年在律學所宗上的過錯,屢次表示了忏悔。他創辦了南山律苑,以主要精力投身于弘揚四分律和南山律宗的佛事之中。爲了表示決心,他和性常法師及諸弟子,第叁次發了學習和弘揚南山律的誓願。弘一經常在各地弘揚佛法,普及戒律尤其是南山律宗,則是他講演的重點題目之一。
爲使信衆學有依歸、不離正道,弘一在各地作南山律講演和編纂相關的通俗讀物時,還爲徐蔚如主持的天津刻經處複校了新刊本南山律著,以正其錯訛。他在《四分律隨機羯磨疏》跋記中,除了表示要竭盡心力廣爲弘揚這部著作,還對徐蔚如的勞績作了高度評價。他說:“《隨機羯磨》,今所傳者有數本,……,天津刻經處徐蔚如居士,曾披諸本參互考訂,……,曆時年余,乃成此冊。正古本之歧誤,便初學之誦習,宏護律教,功在萬世!”從這些話語中可以看出,徐蔚如居士的刻經事業,再次掀動了弘一法師專學南山律宗的熱情,也深化和堅固了他弘揚南山律的誓願。而弘一法師在這方面的最大功德,是在生命的最後10年中,對照徐蔚如天津刻經處刊本,句讀和校注了他從日本請回的道宣“叁大記”和元照“叁部記”(即“叁疏”、“叁記”),還句讀和校注了《四分律比丘尼鈔》、元照《四分律拾毗尼義鈔》、法藏《梵網經菩薩戒本疏》等10多種“南山宗”的律學經典,總數超過500萬字。爲對校而閱讀的相關典籍,恐在千萬字以上。
弘一還做了一項功德無量的事業。道宣“叁大部”、靈芝“叁部記”,卷帙浩繁,文字古拙,義理赜隱,以這些著作爲代表的“四分律南山宗”,以及每種戒律的內在結構和外在形式,繁瑣嚴密之狀,有如蛛網,後之學者,每畏難而不敢問津,或雖學而淺嘗辄止。面對這種情景,多年來,弘一有意摭挈其要,爲居士們編一部《南山律在家備覽》,但因行蹤不定和漸形衰老、疾病侵體而未能成就。1939年後避居福建永春桃園,他終于花了將近兩年時間,纂成《備覽略編》一部,別以流通。該編將“四分律南山宗”中涉及戒法、戒體、戒相、止持諸相,忏悔儀規,以及敬佛儀相、入寺法式、造像塔寺、瞻視病人、出家宗致等等佛門日常規範的主要言論,摘錄彙編在一起,文字簡約,便于閱讀。清末民初刻經,每刪去科文(以表格形式所作的內容提要)。對此,弘一法師不只多次表示異議,還身體力行,設法彌補這種做法帶來的弊端。他在浙東和閩南兩地,先後編過《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五戒持犯表記》、《菩薩戒受隨綱要表》、《含注戒本疏略科》等20多種科表。通過這些撰著,無力閱讀原典者,也可以把握到“四分律南山宗”的大致內容、戒律的要害所在;有意精研者,則可由此入門而漸進堂奧密室。
除了虛法師回憶錄中提到的,1918年3月弘一出家前,徐蔚如曾在杭州見過他一面,此後有過書信來往(弘一法師致徐蔚如信現只存一封,介紹其侄子李聖章面見徐蔚如),沒有材料證明,兩人還有過其他更直接的聯系,但徐蔚如對弘一法師中興南山律的影響是深遠的。弘一並非人雲亦雲之人,在弘律一事上,他卻逐漸深入地遵循了徐蔚如的“規勸”,終成承續“南山宗”的一代祖師。如果要說弘一法師作爲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傳人的貢獻,恐怕主要就在整理和普及該宗的典籍上面吧。
徐蔚如及其主持的京津刻經處,不只以刊刻南山律書而聞名,徐亦以華嚴學者稱名于世。這一稱譽之由來,是由于他校刊了華嚴一系的諸多經典,其中尤以解釋會通華嚴宗理念的《華嚴探玄記》、《華嚴搜玄記》和《華嚴綱要》等叁大疏最爲著名。徐還親自講解華嚴宗經義不遺余力。其對近代中國華嚴學的發展可謂貢獻至巨。而于弘一法師佛學思想體系哲學基礎的形成,亦引起了引導性的作用。
弘一法師之入佛,不單是爲了避卻俗世的紛擾,以求清靜;入佛後,也不想僅僅做個撞鍾念經的和尚,他是爲了生西成佛,超生脫死。而要達到這一終極目的,從修行角度上說,首先就得從佛教哲學的高度,把握到佛性和佛境的內含,以及到達的途徑。弘一鑽研《華嚴經》和華嚴宗,正體現了他探索佛性和佛境時的品位。弘一入佛後七八年,大概在上個世紀20年代中後期,在廣泛進修、深入把握佛理佛法,尤其是中國佛教各宗各派佛理佛法和傳統思想文化的基礎上,開始逐步形成他的佛學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包括“以華嚴爲境”、“借助儒道爲輔”、“以四分戒律爲行”、“導歸淨土爲果”四個方面。在這四個方面中,“以四分戒律爲行”即以上提及的弘一已專宗南山律及其相形相副的守戒持律的行爲,雖說是承上啓下的中心環節和關鍵之所在,“導歸淨土爲果”,更是弘一入佛及其佛學思想體系之終極鹄的,但“以華嚴爲境”,卻是統率其整個思想體系的哲學基礎。而在這一哲學基礎的形成中,徐蔚如提出的研讀《華嚴經》的步驟與方法,對弘一法師的啓示與導引,也是不能忽略的。
在佛陀諸經中,《華嚴經》開講最早,後賢比之太陽初出、先照高山,鈍根之人要理會它談何容易。從弘一法師有關文字來看,他讀誦研習《華嚴經》,采取兩種方法:讀誦時,抓其核心;研習時,先疏後論。按照《華嚴經》的經義結構和華嚴宗的傳統觀念,《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菩薩行願品》(簡稱《普賢行願品》),是整部《華嚴經》的核心。弘一所說讀誦時要抓住核心,即指要抓住《普賢行願品》。但他在《華嚴經讀誦研習入門次第》中又說,除了《普賢行願品》,“或兼讀《華嚴經淨行品》。清徐文居士(引者按:即徐蔚如)曰:當以淨行一品爲入手,以行願末卷爲歸宿。……以上兩種,宜奉爲日課。 ……若欲讀全經者,宜讀唐譯(揚州磚橋法藏寺版最善,20冊)。徐居士曰:讀全經至第五十九卷《離世間品》畢,宜接讀貞元譯《普賢行願品》四十卷,共九十九卷,較爲完全。蓋《入法界品》,晉譯十七卷,唐譯二十一卷,皆非全文。貞元譯本,乃爲具足。……若有余力者,宜兼讀晉譯(金陵版共16冊)。徐居士曰:晉譯亦宜熟讀,蓋賢首以前諸祖師引述華嚴,皆用晉譯,若不熟讀,則莫知所指。”可見,弘一所強調的要抓住核心,是在徐蔚如對《華嚴經》的認知基礎上産生的,而且,他從徐蔚如那裏得到啓發,以爲只有熟讀了全經,才能抓住核心之所在。
弘一“先疏後論”研習《華嚴經》的步驟與方法,同樣得益于徐蔚如的有關提示。他在《華嚴經讀誦研習入門次第》一文中引述徐蔚如的話說:“所以勸學者研究華嚴,先疏後論者,以疏是疏體,解得一分即獲一分之益,解得十分便獲十分之益。終身窮之,而勿能盡。縱使全不能解,亦可受熏成種,有益而無損。論是論體,利根上智之士,讀之有大利益。而初心學人,于各種經教既未深究,于疏鈔又未寓目,則于論旨未易領會。但就論文颟顸籠統讀去,恐難免空腹高心之病。蓮池大師謂統明大意,則方山專美于前;極深探赜,窮微盡玄,則方山得清涼而始爲大備。斯實千古定論,方山複起,不易斯言。”正是由于按照“先疏後論”的步驟進行研習,弘一法師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華嚴經》所建構的佛境。從他所走的途路中,青年佛教徒和佛教學者,可以看到這樣一份由簡入繁、由淺入深地研讀《華嚴經》和華嚴宗的系列書目:《華嚴感應緣起傳》→《華嚴懸談》→《華嚴吞海集》→《大藏輯要》目錄提要“華嚴部”所列諸書→《華嚴疏鈔》→《華嚴合論》。在這一系列疏解書目中,弘一于唐澄觀著《華嚴疏鈔》(唐德宗聽澄觀講經,生清涼之感,賜號清涼,以此《華嚴疏鈔》又名《清涼疏鈔》)尤爲看重,以爲“此書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學大辭典》。若能精研此書,于各宗奧義皆能通達。在弘一看來,《華嚴疏鈔》不但是進入、研習《華嚴經》和華嚴宗,也是進入和研習佛教各宗的方便之門。但他對當時流行的多種《華嚴疏鈔》的版本甚爲不滿,並計劃與弘傘法師合作,依據徐蔚如居士的有關考訂,期以20年之功,發願重新厘會、修補、校點《華嚴疏鈔》。可惜此項工程未能全部完成,弘一只留下了一本供自己閱讀的點校本《華嚴疏鈔》。
《徐蔚如的提示與弘一佛學思想體系的形成(金梅)》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