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爲舉止看弘一大師的人格修養
劉繼漢
弘一大師無疑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他在中國近代文化史、教育史和佛教史上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不僅因爲他在諸多領域中創造出如此光輝奪目的煌煌業績,更因爲他的高尚品德足以垂範後世,流芳永遠。
有關他的煌煌業績前人都有研究,史書亦多有定論,恕不贅述。今就他的高尚品德在行爲舉止上的表現,略說他的人格修養,以及由此煥發出的人格魅力而垂範後世的重要影響。
一
前人有言,儒家思想是道德之淵薮、政治之綱領和修身之圭臬。自西漢董仲舒向漢武帝進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降,兩千多年來,以“仁學”思想爲精髓,以道德修養爲血脈的儒家教育,培育出一個偉大的民族而升成爲世界上一個璀璨耀目的泱泱大國。但自十八世紀以來,各種外來文化,西方文明,尤其是各種學說紛至沓來,雖然在某些方面尤其是物質文明和科學技術上給中國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氣息和景象,但也正因爲此,使有些人沖昏了頭腦,一味追求西方文化,崇洋媚外,而數典忘祖;同時又對祖國的傳統文明橫加指責,肆意糟蹋,竟不知自己爲誰,令人不恥,使人心痛。但盡管如此,偉大的中華民族,璀璨的華夏文明是一條深厚的地脈,切不斷,摧不垮。很多優秀的中華兒女始終默默地守護著這輝煌耀眼的祖業,使這條偉大的龍脈,始終貫通古今,永不泯滅。弘一大師就是其中最偉大的賢哲之一。他不多言語,不事渲染,他用他一生的行止默默地昭示著這一切,令人贊歎,使人傾心。他猶如一座高聳入雲的青山矗立在我們面前,令人仰止。
弘一大師生于前清時的詩禮官宦之家,父筱樓公爲名進士,與李鴻章同朝。所以他自小就受到嚴格的儒家教育。他7歲即日課《玉曆鈔傳》、《百孝圖》、《返性篇》,9歲習誦《名賢集》、《孝經》、《毛詩》諸類。10歲始讀《四書》、《古文觀止》,自13歲至15歲讀《爾雅》、《說文解字》、《史漢精華錄》、《左傳》,可謂飽讀中國史書,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文化深深地紮根于他的心中,更爲他的日後發展和一生行止奠定了基礎。
我們從他18歲和19歲時的兩次天津縣儒學考試答卷中,即可略窺其深厚的國學底蘊和內蘊在心中的崇高思想和偉大人格的發端。他在《致知在格物論》中嘗言:“……格物之理,微奧紛繁,非片端之能盡。……語雲:“通天地人謂之儒。”又雲:“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在《非靜無以成學論》中,他又言:“從來主靜之學,大人以之治躬,學者以之成學,要維持此心而已……蓋以氣躁則學不精,氣浮則學不利……能靜則學可成矣。”而在《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論》一文中,他則說:“蓋以士爲四民之首,人之所以待士者重,則士之所以自待者益不可輕。士習端而後鄉黨視爲儀型,風俗由之表率。務另以孝悌爲本,才能爲末。器識爲先,文藝爲後。”這些正是他所以能成爲文化藝術之巨匠,人格修養之楷模,佛教律宗之祖師之由來。
儒家自孟子起,素以“仁義禮智信”爲人生固有的道德標准,曆代士子一向將此視爲仁人君子之生命。而弘一大師正是這樣一位循名責實的大儒,他的一言一行無不遵循此准則而爲。
二
“仁”是儒家思想之核心。指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親相愛,後衍生爲愛一切動植物,不殺戮、摧殘一切生物,如此則天下和睦,人民長壽。《論語·雍也》中說:“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所以《漢書》中說:“堯舜行德則民仁壽。”因此仁愛精神始終是我中華民族的主動脈。
弘一大師自幼失怙,其父筱樓公臨終前,“延請高僧多人,朗誦《金剛經》靜聆其音,而不許一人入內。師時五齡,亦解掀帏窺探,當公臨殁,安詳而逝。師時見僧之舉動,皆可愛敬。以後即屢偕其侄輩效“焰口”施食之戲”。“焰口”是佛教中的超度亡靈的一種法事,爲亡者祈福,以寄哀思,此正是一種仁愛孝思之舉,大師自幼即深受此影響,並將此慈悲之心貫其終生。這從亦幻法師《弘一大師在白湖》一文中也有感人至深的記述。時在1930年,大師51歲。文中說:“弘一法師在白湖前後住過四次……是年十月十五日,天臺靜權法師來金仙寺宣講《地藏經》、《彌陀要解》。弘一大師參加聽法,兩個月沒有缺過一座。靜師從經義演繹到孝思在中國倫理學上之重要的時候,弘師恒當著大衆哽咽涕泣如雨,全體聽衆無不愕然驚懼……因他確實感動極了。當時自己寫了一張座右銘:“內不見有我,則我無能;外不見有人,則人無過。一味癡呆,深自慚愧;劣智慢心,痛自改革。”附上的按語是:“庚午十月居金仙,侍靜權法師講席,聽地藏菩薩本願經,深自悲痛慚愧,誓改過自新,敬書靈峰法訓,以銘座右。””
1929年,夏丏尊欲請弘一大師爲開明書店書寫銅模字樣。當時已寫就1050字30頁紙,並將續寫其他用字,但當他寫到某些偏旁的字模時戛然停止,回信夏丏尊說:“去年應允此事之時,未經詳細考慮,今既書寫之時乃知,其中有種種之字,爲出家人書寫不甚合宜者。如“刀部”中殘酷凶惡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屍部”中更有極穢之字,余殊不願執筆書寫,此爲第二之原因(此原因甚爲重要)……”以上兩例,足證弘公對“仁愛”之教的刻骨銘心,念念不忘也。
叁
“禮”是規定人們在社會行爲中的法則、規範和儀式的總稱。其中人的行爲規範、禮儀形式是儒家極爲重要的德化教育的內容。《論語·爲政》中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其意爲,以政令教導人們的行爲規範,有不從者,以刑罰整頓使之遵循。人們但求避免刑罰而遵循行爲規範,雖然遵循了,但失卻了羞恥之心。若以道德修養教導之,以“禮”感化之,則人們自知不規行爲之可恥而自覺遵守糾正自己的行爲規範。所以曆代有大成就的賢哲無一不是視禮儀爲圭臬,一言一行從不越禮儀規範。而弘一大師正是這樣一位循禮而行的聖賢。
傳貫法師在《隨侍音公日記》中有如下記述:“初八日,勝進居士爲編《韓偓傳記》畢。師寫韓位一紙,設備供齋以祀。見桌有未正,欲更正之。謂貫曰:我兒童時,桌不正欲就食,母辄止曰:“孔子曰,食不正不食。”即將桌改移命正,然後許食。自後則一切所有安排,須觀端正而後已。”由此可見弘公自幼即受慈母嚴格的禮儀訓導,投手舉足,一絲不苟,直至終老,刻骨銘心,終身不忘也。
又據倓虛法師《影塵回憶錄》中說:“因他持戒,也沒給另備好菜飯。頭一次給弄4個菜送寮房裏,一點沒動,第二次又預備次一點的,還是沒動,第叁天預備兩個菜,還是不吃。末了盛了一碗大衆菜,他問端飯的人,是不是大衆也吃這個,如果是的話,他吃,不是,他還是不吃。因此廟裏也無法厚待他。”衆所周知,弘一大師被尊爲律宗第十一代祖師,此不僅因他在律學上的巨大貢獻,因爲自南宋至清,七百余年,唐宋諸家律學撰著幾乎湮沒殆盡。直至清光緒末年,才自日本請得一部分唐宋諸家的律學撰著,但亦少有人問津和專研。而弘一大師自出家之初,盡其一生爲弘律大業殚精竭慮,死而後已。他弘揚振興了南山律;而且他的持律之精嚴,世所罕匹,直追古代聖賢。從某種意義上說,律儀與禮儀有相通之處,都是爲了追求心靈的完美,只不過律儀規範更細微,要求更嚴格而已。弘一大師作爲由儒入佛的偉大藝術家和教育家,他深知要把美的理念垂範後世的重大責任,所以他是以他的心血和生命來追求和實現美的理念的。從美學角度看,只有實現心靈美,才能孕育出語言美和行爲美,也只有人人培植自身心靈的真善美,才能孕育出一方人間的淨土與和諧的社會。
四
“信”,意爲誠實、不欺,是儒家做人、爲學之根本。《論語·學而》中說:“吾日叁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就是說“忠”、“信”、“習”是做人必須每日反省的叁件事。按朱注所說:“盡已之謂忠,以實之爲信,傳,謂受之于師,習,謂熟之已。以此叁者,日省其身……可謂得爲學之本矣。”後來學者說,人能持“信”,忠亦在其中也。所以信才是做人爲學之根本。曆代史書中,對此都有詳細評述。如《禮記·表記》中說:“口惠而實不至,怨災及其身。”《左傳·昭公元年》:“能信不爲人下。”《左傳·僖公十四年》:“棄信背鄰,患孰憐之。無信患作,失授必斃。”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曆代文人學士都將“言必行,行必果”作爲自身修養,及判斷他人的座右銘。
弘一大師自幼即深受此教育,可謂刻骨銘心。從他一生的轉變演化中即可窺見他對“信”的執著。他從一個翩翩美少年一變爲風流名士、演員、美術家、音樂家、編者、教師、高僧,而且做什麼像什麼,一絲不苟,這正是顯示他對“信”之執著。正如豐子恺先生所說:“就是因爲他做一切事都認真地,嚴肅地,獻身地做的緣故。”而這認真、嚴肅、獻身,正是恪守誠信,決不食言的淵源。這從他的早年表現即可略窺一二。據歐陽予倩回憶他和弘一大師在日本的一段往事:“有一次他約我早晨八點鍾去看他,我住在牛入區,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耽誤。及至我到了他那裏,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定的是八點鍾,可是已經過了五分鍾,我現在沒有功夫了,我們改天再約吧。”說完他一點頭,關起窗門進去了。”從這件事看起來,大師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也許亦有人認爲他過于孤傲,但由此亦更可以看出他對“誠信”的執著和認真。
另據劉質平在《弘一大師遺墨的保存及其生活回憶》一文中說:“先師與余,名雖師生,情深父子。回憶民元冬季,天大雪,積尺許。余適首作一曲,就正于師,經師細閱一過,若有所思;注視余久,余愧恧,幾置身無地,師忽對余言:“今晚八時叁十五分,赴音樂教室,有話講。”余唯唯而退。屆時前往,風狂雪大,教室走廊,已有足迹,似有人先余而至。但教室門閉,生息全無。余鹄立廊下,約十余分鍾,室內電燈忽亮,門開師出,手持一表,言時間無誤,知汝嘗風雪之味久矣,可去也!余當時不知所以,但知從此師生之情義日深。……余家貧,留東時最後數月費用,由師供給。師函有雲:“余雖修道念切,然決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尚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職至君畢業時止。君以後可以安心求學,勿再過慮……”師恩之深如此,余不忍以一己求學之故,遲師修道之期,乃于民七夏返國,而師亦于是夏出家矣……”從這段往事的回憶中,我們深深地體悟到弘一大師對“誠信”二字是如此看重,他不僅以身示教應該如何做一個持守信用的人,而且也是以誠信來品評和取舍一個人。正是基于一個“信”字,才使弘一大師與劉質平先生能成爲情深如父子的師生,也正是大師獨特的教育,培育出一大批如此出類拔萃的文化精英。所以在後來的歲月,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這種“誠信”的理念始終沒有喪失過,世代相傳,綿綿不斷,也正是這種理念的傳承,才使我們的國家越發昌盛,社會更加和諧。
余 緒
回眸弘一大師的一生行願,無不是以關懷人民安樂,祈盼世界和平爲終身的追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他的這種菩薩行願感動和教化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又通過他們的傳播而影響了全世界!正因爲他傳播的是一種大愛精神,才能如此深入人心!所以我們今天來紀念弘一大師,就要循著弘一大師的心志,盡我們力所能及的一份微薄之力,關懷世界,關愛人類,並永遠不忘弘一大師的這一諄諄教導:“不爲自身求安樂,但願衆生得離苦!”
《從行爲舉止看弘一大師的人格修養(劉繼漢)》全文閱讀結束。